「你,知道我是干嘛的吗?」
借着微醺,刘震向公司年会上的一位年轻女孩发问。
「我一有空就得上电脑。在电脑上监控,监控一个人干活。他哪里做得不对了,我就按语音键喊话,叫他改正。」
「听起来像是一名狱警。」
「不,」刘震苦笑,「我是一个父亲。」
1
右手食指放入读卡槽的瞬间,屏幕亮起微弱的光,照出一张中年男性微微发福的脸。
脸颊弧线已不再锐利,眼神也像被反复磕碰的玻璃球。
下方标注指纹主人的信息:刘震,男,42 岁。
另有一串员工号 110733,证明他是公司招聘入职的第十一万七百三十三名员工。
没错,这就是我。
刘震对自己说,一个十一万分之一的中年男人。
他赶在上班前三分钟完成了打卡,用了三十秒的时间走过监控注视下的走廊,十五秒穿过办公室到达自己的座位,五秒打开电脑主机和显示屏。
点开一个常用的桌面窗口,于是刘震从被监视者变成了监视者。
白色涂料的墙壁中间一扇门半掩,监控画面里是刘震自己的家。准确地说,是刘震儿子刘树的卧室。
被监控对象刘树正伏案读书。十二岁少年的面容,夹在骨骼快速生长的青春期和儿童期婴儿肥的中间地带,带着点无所适从的困惑神情。
黑框眼镜是男孩自己挑选的,价格大抵刘震身上这件穿了快十年的羽绒服。男孩手边,妻子倒好牛奶,热气正慢慢升腾;男孩背后,净化器亮着绿灯,显示屋内空气质量良好。
刘树就像是温室里的一棵植物,长在座位上,魂飘在了半空。
男孩面无表情,手握笔杆在纸上横冲直撞,一看就是在涂鸦。几分钟后,他把笔往桌上一扔,牛奶推到一边,摊开手脚像一只懒洋洋的无骨章鱼,眼睛向上瞪着天花板。
刘震叹了口气,调近摄像头焦距,想仔细瞧瞧刘树究竟在纸上画了些什么,他的儿子却仿佛感知到摄像头另一边的想法,突兀地把脸怼到镜头前来。
镜头前男孩的面孔变形,鼻孔张起,热气似乎要喷到刘震脸上,眼睛也直瞪着刘震,像一只被压下却不甘屈服的斗牛。
这样局促的角度和距离让刘震浑身不自在,他把身子往椅背上靠了靠,伸手够鼠标想关闭窗口。
正在那时,一个女声从屏幕里传来。
「刘树!」刘震的妻子晓晓也有监控权限。一早在超市买菜,打开手机监控的她刚看到这一幕:「你在搞什么鬼!」
声音尖利,像是划过玻璃的指甲,刘震座位前的同事听到后身子都震了震。「怎么了?」办公室里响起窃窃私语,有好事者循着声音往刘震电脑这边走来。
「孩子不听话,老婆教训两句。」刘震讪笑着,鼠标在屏幕上四处寻找消声按钮,越急越是一团糟乱。屏幕里的刘树听到母亲的怒斥,赶紧回正端坐,晓晓的唠叨埋怨却如黄梅时节的雨落个没完。
不知好歹、不分轻重、不求上进,语言的冷箭一发发刺在刘树的身上。他抖了抖身子像是要把那些箭抖落,然后他身体里的那只斗牛又回来了。
「不是说好了不再开监控摄像头的吗?」刘树对着镜头咆哮,面孔扭曲。
那边妻子似乎愣了两秒,接着是加倍的责难和争吵。
刘震终于在手忙脚乱中找到静音键,办公室里陷入尴尬的安静,同情和打量的目光穿越工位投到他身上。
这是一个中年男人再平常不过的早晨。
连同那些目光、地铁味和旧羽绒服漏绒的气味层层包裹住他。
离婚吧。一个声音替他在心里做出决定,保持在生活的正轨上需要费尽力气,放弃日常却只要一个瞬间。
2
岁月无痕这话从道理上就讲不通。四十岁的刘震突然发现,过去的日子都印在白纸黑字上,时间流沙落下,那些纸也像试卷一样一张张发下来。
最开始是大学自习室桌上的留言条,从便签纸上随意撕下还带着毛边,纸面字迹却清秀整齐。
刘震一扭头,正撞上邻桌女生晓晓的偷笑,眼里有星光,马尾辫乖巧。刘震的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留言条的毛边,
心里也仿佛被春风吹皱的湖面。几个辗转难眠夜以后,刘震往女生的书里塞了一张正反页都满诉衷肠的信纸,然后又收到对方叠得整整齐齐的回信。那些纸张盛满夏日果园的气息,在他偶尔梦回时翩翩起舞。
然后是一张郑重其事的结婚证书,纸张有质感,纸上的红章仿佛守卫,守护着他和晓晓二十八岁的笑容;接着是一张房产证,黑色的方块字和一串阿拉伯数字印在作业本大小的纸上,赋予了他们在市区四环两室一厅不到八十平的家;紧跟着,一张浅蓝色的出生证飘然而至,记录下一个身长 50 厘米,体重 3.4 公斤的刘树,刘震家的户口本上也由此添加了一页。
这些纸都被晓晓仔细收纳进盒子,藏在他们家卧室衣橱的深处,就像是家里的核心机关,或者洞穴深处牢牢扎住的根系,由此一棵树破土而出,又延伸出其他枝桠。
新冒出的枝桠是许多颜色各异,材质低劣的纸张。打印或手写的数字填在暗红、淡黄、灰白的收据和刷卡单上。
产检费、月子中心收据、早教班、入托费、钢琴课、滑轮课、英语班、乐高班,再往后是补课费收据,英语、语文作文、奥数,甚至演讲和思维导图......薄且软的一张张纸条,加在一起差不多是房子的首付。
这些枝桠之上的细小枝蔓——钢琴的购置维护费、轮滑装备费、乐高材料费,所有兴趣班另有寒暑夏令营、特色班、提高班、冲刺班,以及参赛费。
枝蔓又再分叉,更多细小枝叶不计其数——每一次接送的停车费、书本费、活动参与费......纸张如雪片般落下,越积越多,压得刘震两鬓已有白发。
刘震觉得没必要,他小时候也常参加奥数比赛,现在还不只是公司的十一万分之一?但晓晓坚持要学。
狮子一生下来就要学狩猎,否则就会饿死;羚羊一生下来就要学着拼命奔跑,否则就要被狮子吃掉。竞争是大自然的法则,没有哪种生物的童年是在吃喝玩乐中度过的。
孩子不坚持是因为不懂事,大人不帮着孩子坚持,那就是不负责任。作为母亲,她想给孩子一生的安全感,为此她终身处在不确定所带来的恐惧之中。
在刘树八岁那年,刘震家房产证纸上的数字从 80 平变成了 50 平,位置从市郊变成了老城的学区,银行抵押贷款合同上的负债因此多了一百万,工资条却因为行业前景没落缩短了一截。为了省钱,刘震把家里的车给卖了,每天五点半起床,挤一个半小时的地铁上下班。
「这个班真的有用吗?要不考虑一下再报?」捏着晓晓递过来的一张补习班续费单,刘震又一次想拒绝又底气不足。一小时四百元的一对一提高班已经上了半年,花费数万。
「刚有起色怎么能停?」晓晓瞪着他,仿佛被他的话刺到,「省钱哪里都可以省,学习上该花得花。如果不给他最好的,就是做父母的自私!」
晓晓的发尾一角翘起,为了省钱,这几年来她都自己在家理发。那些翘起的发尾宛如火药引子,情绪随时在家里爆炸。
刘树学习下滑,背着她偷偷上网,没有考过英语等级考试,任何一个时间都可能是引发决堤抱怨的开关。
一天刘震回到家,玄关处躺着一张新的购物单,货品名称「家用视频监控」。晓晓告诉他摄像头安在了儿子的书桌前,「好随时掌握他的学习情况。」
从此刘震再没见过晓晓眼里的星光。她总是瞪大眼睛盯着手机的视频监控,或是眯起眼睛打量着画面,眉头紧锁。「坐端正。把牛奶喝了。十分钟之内,完成作业!」她不断在视频监控另一端发出一声声指令,如果刘树不服从,那声音就会变成尖吼。
又一天刘震回到家,餐桌上多了一张 A4 纸,纸头写着辞职报告四个字。「儿子班里多是全职妈妈。」与其说是商量,晓晓更像是在通知他,「我上下班太晚照顾不了儿子的补课接送。不能再拖了,现在是他学习的关键时刻。」
也是那天晚上,他一个人在小餐桌边呆坐到半夜,鬼使神差下载了一份离婚协议书。
3
上午九点,刘震坐在电脑前,盯着视频监控里的儿子,就像在看三十年前的自己。还不晚,他安慰自己,那纸离婚协议在眼前展翅飞舞如白色蝴蝶,间隙中又好像看到妻子布满泪痕的脸。
愣神的工夫,妻子已经回到了家,视频监控里的门被打开,走进一个黑色的身影。
思绪混乱时身体也会放空,刘震靠在椅子上,后背缓缓下滑,突然又触电般地坐直了身子猛探到屏幕前:
进来的人不是妻子!
妻子不会穿黑色连帽衫,戴黑色口罩,不会从背后一把勒住刘树的脖子,不会捂住他连扯带拽,不会。
不会手持一把明晃晃的匕首,还是水果刀?那道寒光在视频里一闪而过,如同一个狡猾的狞笑。
不会把脸凑近摄像头,虽然大部分的面孔都隐藏在黑色之下。
一名男性的面孔,年龄未知,隔着镜头对他们眨眨眼,算是挑衅。
「啊!」另一边传来妻子的尖叫。正在超市买菜的她,手中的篮子似乎坠地,刘震听到有东西破碎的声音。
屏幕那头,黑衣男子伸出食指在嘴边比了一个「嘘」,示意静音,然后拿出应该是提前准备的纸条,对准屏幕。纸条上写道:
「不想收尸就闭嘴。」
五秒之后又换了一张纸条:
「报警后果自负,半小时内来此处。」
又过了大约漫长的五秒钟,纸条从镜头前划落。
画面上露出刘震熟悉的白色墙壁和房门。
他的刘树,被挟持,被半拖着从房间里倒退出去。
因为站不稳,这孩子看上去矮了一截,苍白的脸色如同一个小男孩。
脑子「轰隆」一声炸裂开来,有那么一瞬间刘震失去了思考能力,只觉得口干舌燥。万籁寂静中他听到了呜咽和急促的呼吸声,像被绝望追赶的动物带着伤口在逃命。
他大口喘气,用力掐自己的大腿以恢复理智,才发现是妻子从监控那边传来的声音——她忘了关闭手机的监控通话,正一边哭一边跌跌撞撞跑回家。
于是他也从座位上弹起,撞开上班高峰期的人群,跳进了一辆出租车。
等他冲回家时,妻子还在呜咽。她正坐在儿子平日里的那张桌椅上。奇怪的是妻子的背影在肉眼可见的发抖,姿势却努力维持着一个好学生般的抱臂正坐。妻子低着头,顺着她的视线,刘震看到儿子的手机被留在书桌上。
一长串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以英文写着:「I am watching you.」
再上一条是图片信息。点开只见毛坯房的中间摆着一把椅子,刘树被绑在椅子上,嘴上贴着胶带。
刘震全身的血液都涌上头顶,那种炸裂的感觉又回来了。他双手撑在桌前,把脸贴近镜头,好像要拼死冲到另一边揪出对方:「你是什么人?有种就冲着我来!」
几秒后,桌子的震颤让夫妻俩一激灵,陌生号码的短信又进来:
「不想他死?你们就像好学生一样给我乖乖坐好。」
刘震抓起手机拨打回去。无法接通。这是一串刻意隐藏的网络号码。
手机又开始震颤:
「只要你们坐得够端正,下一步就告诉你们怎么做。」
妻子哭着求他坐下来,刘震只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紧挨着妻子战栗的手臂。
「要等多久?」他对着监控镜头发问,咬牙切齿。
「最短十分钟,最长不好说,看你们的表现。」
于是夫妻两就挤在一张椅子上,以奇怪的姿势保持着上半身挺直。
时间以一种缓慢的状态流淌,在经过房间时仿佛凝固了。
一开始,刘震的心跳得很快,感受到对面监控里猎人般的视线压迫,监控摄像头如枪口的黑洞。
他强迫自己暂时忘记这种压迫,把注意力转移到其他事物上。
儿子的课本、辅导书,那些曾经嫌弃的潦草字迹现在看起来只觉得亲切。
贴在书桌一角的海边明信片,是儿子一直想去的地方,却因为一次次的月考、季度考、英语考级、奥数比赛,拖了一年又一年。
回来以后,就带你去。一家人一起去。刘震心里发誓,捏紧了拳头。妻子瘦弱的手臂开始让他心疼,他用垂下的手偷偷牵住妻子的另一只手,像在大学课堂上偷偷牵手。
十分钟终于到了,手机新入的一条短信告知他们:
「五十万赎人。」
4
黑衣少年周波摘掉帽子,青茬钻出的脸颊上还有几颗茂盛青春痘。
他盯着手机看,有那么几秒甚至陷入了快乐的迷醉,直到刘树发出烦躁的跺脚声,才把他拉回房间。
「满意了吗?」周波的笑容挤得青春痘更红亮,他把手机伸向刘树,蹲下来和他一起看。
监控连接的那边,刘树妈妈已经哭得快断气,刘爸爸紧紧扶住她,像扶着一棵要倒下的树。如此剧烈的反应,都是因为刚才发过去的那张照片。
「可以了。」刘树从没见晓晓这样哭过,他还以为捉弄大人会是件有趣的事情。
而事实情况是,周波绑他的时候就已经弄疼了他的手臂,现在看到父母的崩溃,他的心也跟着被抓紧了。刘树扭头不再看手机,他的头发垂过眼睛,掩饰住眼角的湿润,「把我解开吧,我要回家了。」
「这么早回去做什么?」对方显然意犹未尽。他在自己家还未开始装修的毛坯房里兴奋打转,像在玩追逐自己尾巴游戏的猫。这和刘树第一次见面所认识的周波完全不一样。
一个月前,刘树在球场认识了周波,对方是身高一米八的高三生,好像都快十八岁了。十八岁,对于十二岁的刘树来说,这是一个能昂首进入成年人世界的年纪。
刘树向周波抱怨在家被监控,周波就带他策划了这场「被绑架」案,让监控者自己也坐在监控镜头前,尝尝被人凝视、命令的滋味——真是太有才了,简直像是二十多岁的大人才敢做的事情。
可是现在,原地追着尾巴打转的周波看起来只有十岁,甚至比那些更蠢。
不知道是因为母亲眼泪的刺激还是毛坯房窗子里吹进的风,刘树一秒也不想待在这里,他又催促一遍:「解开我,快!」
处在十岁状态中的周波并没有听到伙伴的要求,刘树深吸一口气,大声叫喊:「我让你解开我!你听到没有!」
他的同伴终于听到了。周波匆匆朝他走过去,突然在一米外的距离处停下,他眯起眼睛,打量着刘树。他比刘树高很多,后者被绑在椅子上时看上去就更矮。他怎么敢对自己大吼大叫?「我帮了你,你都不说声谢谢吗?」周波问,他的脸藏在阴影里看不出表情。
刘树还不知该怎么回答,周波又问了他一个问题:「我放你回去,你不会出卖我吧?」
「不会的,我就说自己被绑架,然后自己逃回来的。」刘树急忙说,「当时不是说好的吗?」
冷风从毛坯房的窗洞里吹了进来,周波又重新戴上了帽子:「当时我们的想法不对。你父母一定会继续寻找绑架者的。我们得想个新计划。」
周波的思绪在跃跃欲试的混乱中努力寻找着最刺激的方案。第一,他必须远离这个时间的后果,地理意义上的。第二,他必须再挫一挫那些大人的意志,让他们知道到底谁说了算。想到这里他裂开嘴,露出孩子玩游戏胜利时的那种笑容。他对自己很自信。
「我们可以顺势再要点钱。」他语气轻快地对刘树说。
「钱?我爸妈哪像是有钱人?」刘树只觉滑稽,也跟着笑起来,但刘树的笑跟着对方逐渐严峻的表情,也迅速消散。周波不是在开玩笑。
「真的没钱,你快把我放开!」刘树的脚在地上踢踏,水泥地上腾起一小阵灰尘。
刘树开始给周波计算,自己所了解到的有关家里金钱的全部情况:
家里还有几套房子,可他们一家三口挤在五十平米的小屋子里,还背着一百多万的房贷。为了这,他爸妈没少吵架。他妈妈喜欢给他报班,极其烧钱的那种,还打算辞了工作来陪读,但他爸的那点工资其实根本撑不住......
说到这里刘树突然停住,盯着脚边阳光里起舞的灰尘——他想起来自己答应这场恶作剧的另外一个原因,是他在刘震的抽屉里发现的一份离婚协议。
刘树闭紧嘴唇,没有再说下去。
这件事他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也发誓不对任何人说。
「你觉得你爸妈能拿出多少钱?」周波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新计划里,「一百万行不行?要不你来假装绑架我,找我爸妈要钱?我爸妈最近股票涨了不少。」转了两圈他又很快否决,「算了,太麻烦了,还得重新来一遍。」他的视线落在被绑的伙伴身上:「就五十万吧,借也能借到。」
不管是一百万还是五十万,足够带周波离开这个城市了,在六月底高考来临之前,那是一场注定的失败。他生来就被赋予平凡,以及一个使命:要为家族出人头地。
刘树说的补习班?他可太熟了,都是垃圾!周波还没学会走路,就被送去上幼儿领导力开发班;小学毕业前,他从没享受过在十一点前睡觉的滋味;那些补习班一个接一个,就像打补丁似的在他某科成绩稍有滑落时就来啃噬可怜的剩余时间。
学习学习还是学习,除此以外他什么也不要关心和思考......最后他千疮百孔,只等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不管做什么,只要别再往他脑子里塞那些知识点就行。
五十万,可以在网吧待多少天?或者去乡下租个房子,连台电脑?气泡水一样的快乐让他手指微颤,「就五十万吧!」周波大声宣布,然后发下消息:「五十万赎人,报警的话后果自负。」
发完以后周波又立即连接了监控视频,查看对方的反应。能够操控成年人的快感真是太爽了,这简直是他人生里最开心的一天。
「你要看吗?」他向刘树发出邀请,后者垂着脑袋不理睬他,盯鞋边的那些灰尘,机械地用脚尖拨拉。
刘树爸妈的信息回复过来了。「操。」他脱口而出,抱怨道:「你爸妈真墨迹,还要发一段视频给他们看。」
刘树的眼前闪过一道光,那道光被他垂下的额发遮得隐秘,却照亮了脚边的灰尘。
「你再配合一下吧。」周波语气不耐烦。
「拍就拍呗。」刘树故作轻松地说,努力压住声音里的颤抖,「不如我演一段精神失常,我爸妈会更紧张。」
他思索片刻,开始对着手机镜头,低着头哼起歌:「叨叨瑞咪,叨叨瑞咪。咪——咪——。叨叨瑞咪,叨叨瑞咪。咪——咪——。」语音拉长,语调怪异,像是被催眠,与此同时脚跟机械地敲击地面,脚尖再拨拉面前的灰尘,看上去与精神病人无异。
「叨叨瑞咪,叨叨瑞咪。咪——咪——。叨叨瑞咪,叨叨瑞咪。咪——咪......」
5
太久了。自从三十岁的生日以来,刘震从未感觉到哪一天有如今天这样漫长。
从早上去到单位,再从单位飞奔回家,被要求坐在监控前,再到收到勒索的金额和照片,以及看到刘树的视频。他们的心被时间的刀反复磨砺,已经疼痛到无以复加,却还连中午十一点都未到。
对方约定的筹钱时间是明天一早,刘震无法想象该怎么度过漫长黑夜的煎熬。
现在,他们被同意离开视频监控半个小时,去借钱,不许报警。妻子已经开始在另外一个房间四处打电话了。五十万还是五百万,只要能让刘树回来,她都不在乎。看到刘树的视频以后,她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在撕心裂肺的难过之外还有另一道难过,是家里根本拿不出这五十万。
「我要是不报那些辅导班就好了。」打完电话,晓晓揪住自己的头发,刘震赶紧抓住她的手,抱紧她。钱还有一会儿才能到账,这短暂的时间晓晓只能用碎碎念驱赶不安。不该去报那些班,不该背这么多贷款买学区房,以前应该对刘树好点,几年前他想去的海边、想买的天文望远镜,这次回来一定都带他实现。还有他感兴趣的那些东西,乐高、无人机、摩斯密码.......那些和学习无关也不能加分的东西,从前晓晓都只是禁止,反而逼着刘树学他完全没兴趣的钢琴、演讲和书法。
刘震抱住妻子,盯着偷溜过墙角的阳光。视频里,儿子就是低着头,好像被吓傻一样怪异地用脚在地上划拉。在毛坯房的背景里,儿子看上去那么脆弱,那么小,就好像曾经躺在婴儿床里的那个小不点。冷静,他大口呼吸对自己说,脱离了视频监控的「枪口」,他的脑细胞好像逐渐活过来了。死盯着那一点日光,刘震在拼命地想。
五十万的赎金并不高,对于绑架犯来说,都不像是成年人的胃口。
难道,这并不是一个成年人所为?
还有视频,他没想到对方可以这么爽快地答应自己的要求。打开视频又播放一遍,他背过妻子调小了音量,怕再刺激到她,也怕被隔壁监控捕捉到。
刘树的脚在地上有节奏地踢踏,他从没见过儿子这样的举动。从小到大,刘树被吓傻的反应是身体僵硬,不会有这种机械的动作。更可疑的是,从照片到视频不过短短几分钟,儿子的状态却有了如此大的改变,这到底是因为什么?一定有原因。那又是什么?是什么?
「我不辞职了。」晓晓在抽泣中自言自语,「等他回来,一家人好好过日子。不喜欢的补习班都给他退了,喜欢的再学。乐高、无人机,还有什么摩斯密码,只要他喜欢……」
摩斯密码?刘震一闪而过曾经和儿子一起玩摩斯密码的画面,黑暗中照进一束光来。他的身体抑制不住地颤动,连忙抓紧妻子的肩膀看向对方眼睛,小声又急促地说:「快,快把家里那本摩斯密码的书拿过来。」
然后他戴上耳机,拿起纸笔,全力听着视频里儿子哼出的旋律:
「叨叨瑞咪,叨叨瑞咪。咪——咪——。叨叨瑞咪,叨叨瑞咪。咪——咪——。」
两点一长,两点一长,长,长。
动作和音符一致。
脚跟点地是一点,脚尖划拉地面是一横。
他在纸上记录下那些符号,对照着书的附录翻译出:BJ12。
他又慢速播放一遍视频,发现其中一帧画面拍到了毛坯房的窗外。应该是在居民楼里,外立面像是新建的楼盘。打开同城房屋买卖软件,输入 BJ12,网页自动补充:
请问您要搜索的是滨江 12 号吗?
刘震看到了楼盘外立面的图片,跟视频里露出的一模一样。
是。
6
黑暗中,听觉会变灵敏。
刘树忘了是在哪本课外书上看过这句话。他的眼皮很沉,但一直被绑,腰部的僵硬疼痛拉扯着他,让他卡在现实的黑暗与梦境之间。
他听见风从窗户洞里吹过,把脚下的小沙粒赶到墙边,他听见楼下几只野猫在哀嚎,而钢筋在楼板里轻轻舒展。他还听见遥远处一个女人的哭泣声。妈妈。妈妈。他在心里喊着。他听的最清晰的声音,是周波的鼾声。
刘树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待了几个小时,脚边的阳光褪去,阴影一点一点爬过来时,周波就不再和他说话了。
当这个高三生从兴奋中缓过神来,突然从自信坠入自疑。周波嘟囔着不该发视频,那可能是刘树爸爸设下的一个圈套,然后绑架少年看刘树的眼神里又多了一层敌意。晚上周波出去了一趟,回来继续一言不发在阴暗处玩着手机,没有给刘树吃东西。
但这都不重要,刘树也吃不下任何东西,他只想回自己的家,趴在自己的书桌前,手边有妈妈热好的牛奶。半梦半醒之间,他在黑暗里努力呼吸,想象着书桌前那盏灯散发出的暖黄色的光。
然后,他的耳朵捕捉到黑暗中的脚步声,一开始很微弱,接着越来越真实,他还听到了一些轻微的交谈,「是这里了。」有人说。
脚步声在门口停下。他紧张地看向周波,怕他突然醒来。刘树屏住呼吸仔细听,除了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响,他还听到了锁扣被撬开,把手转动的声音。与此同时,周波的鼾声也突然停住!
门外的光终于透进来了。刘树看见门被打开,好几个大人站在门口,有穿警服的,有自己的爸爸妈妈,还有一位阿姨,应该是周波的妈妈。刘树的嘴被胶带封住了,只能发出急促的呜呜声提示自己的位置,然后他感觉到喉咙上前所未有的一道冰凉,是周波握着水果刀横在他脖子前。
「你们出去,别过来!」
那几个影子不说话,只向他们包围过来。
「你们犯了很严重、很严重的错误。」包围他们的黑影越来越长,黑暗中有声音在说,「你知道你有多让人失望吗?」
周波拿刀的手在抖,他的声音和他的手一样抖得厉害:「我就不是读书的料,你们不要对我抱有希望了。」
「你这样做能对得起谁?」那个声音在继续。
「对不起,我永远成为不了你们想要的样子。」周波带着哭腔回应。刘树看到了周波举起刀的影子,举高,再举高,然后朝他坠落下来。
枪声响了。
周波的刀掉到地上,他挨着刘树的身子一点点倒下去。站着的时候他比刘树高很多,倒下去的时候他和刘树一样高。最后他的头只到刘树的腰部,头上有一个黑色的窟窿,鲜红的血从里面汩汩流出。
「我什么也做不好。」周波奇怪地笑了一下,再也支撑不住后仰倒下,砸起地面的灰尘。
刘树终于能发出声音了,他大声哭喊嚎叫,从自己冰凉的眼泪里醒来。
卧室的门已被推开,桌上暖黄的光被点亮,慢慢填满房间的角落。他的爸爸妈妈披着睡衣第一时间冲到他床边。做噩梦了?
他点头,把梦里的场景小声重述了一遍。
晓晓抱着他,轻拍后背,声音温柔。那只是一场噩梦,你回忆一下那天现实中后来发生了什么?
他抱着刘震递过来的热水杯,想起来了。那天晚上,大人们趁他们睡着的时机找到那里,破门而入。
周波醒了,他拿起了水果刀,但是没有对着任何人。
周波还想挣扎,有警察从窗子里进来,从背后把他按倒在水泥地上。
那些流血都只是梦,现实中没有人受伤。
不过「你们不要对我抱有希望了,我永远成为不了你们想要的样子」,以及伴随奇怪笑容的那句「我什么也做不好」,是真的。
「后来你跟警察说明了原委。」刘震帮儿子补充,「你犯了错,但之后你做得很好。我们每个人都会犯错,但重要的是我们是一家人。」
「我能跟爸爸单独聊会儿吗?」刘树问。
等晓晓掩门走开,刘树递给刘震一个纸团。略带诧异,刘震展开那团不知被谁用力揉过的纸,看到了之前自己下载的离婚协议。
父子两四目相对,刘震把那张纸彻底撕碎,拍拍儿子的后背:「你放心,我们家不会散的。这个和你犯过的错误一样,都是过去式了。」
同样成为过去式的还有被拆除的监控摄像头。原本黑色「枪口」的位置,摆上了他们最近去的海边合照。
刘树点点头,躺下来钻进白天晒过的被子里,很快入睡。睡梦中露出的笑容,像天边最轻松的一朵云。
(全文完)
*注:「鸡娃」,网络用语,就是给孩子打鸡血,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父母们为了孩子能读好书,不断地给孩子安排学习和活动,不停地让孩子去拼搏。 这种行为就叫做「鸡娃」(据百度百科)。
□ 艾栗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