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死了。
掉河里淹死的。
捞出来的时候都泡发了。
当然,我没看见,这是小和尚告诉我的。
他那天让我在庙里安心念经,他到山脚的村子一趟,傍晚回来的时候就带回了这个消息。
「那,我是都死了半个月了吗?奶奶没发现吗?」我飘在小和尚身边,动了动鼻尖。
他身上有我喜欢的味道。
不是寺庙里燃烧的香火味。
而是淡淡的栀子花香。
我生前最喜欢的味道。
「她以为你又离家出走了。」小和尚的唇蠕动了两下,轻声回答。
说完,他常年干活粗糙的手点了三炷香插进香炉,后虔诚地双手合十,闭眸小声念着什么。
是了,我经常离家出走。
奶奶总是打骂我,说我是不争气的小蹄子,早晚把我卖给村头的二麻子。
很烦。
我有的时候就会从家跑到山上的寺庙找小和尚,跟他聊很多才回去。
虽然回去会被打一顿,至少在庙里待的时间是开心的。
我和小和尚...应该是最好的朋友吧。
那种能为对方奉献一切的朋友。
「对了,他们把我捞上来,发现我是怎么死的了吗?」
我变成鬼后就出现在小和尚身边,忘了很多东西。
我忘了自己为什么去那条河边,为什么会死在那。
但是,我依稀记得那天是我的生日。
「...没有。」小和尚回答完继续蠕动着嘴唇,念着我听不懂的经。
过来一会他突然又接道:「他们应该是不会关注这些的。」
我有些伤心,不过也不得不承认他说的话。
女孩子...在这个村子里就是不受关注的。
除非她是男孩,除非她生了男孩。
「喂,小和尚,你手抖什么?」忽然,我注意到他微颤的手,我歪了歪头,疑惑地想去碰他的手,却直接穿了过去。
鬼碰不到人。
他没睁眼,嘴也不动了,过了好一会才呼出一口浊气,像是下了什么决心,睁眼跟我对视,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明天我带你下山。」他说。
「为什么?我死后你不是不让我出寺庙的吗?」我眨了眨眼。
他朝我绽开笑来,眸子里像是闪着什么星星点点的东西:「阿娇,我带你去参加你的葬礼。」
自己参加自己的葬礼?倒是新鲜。
我挠了挠头,嘟囔了两句,飘着跟在已经转身离开的小和尚身后。
我视线不由自主地定在他后脖颈处的一个伤疤上,那个像是被人从身后压着咬的伤疤。
很丑。
我总觉得这个伤疤脏了他,破坏了他身上那脱俗凡尘的美感,他那白嫩干净的皮子上,不应该有一点伤痕。
他就像沾了泥土的栀子花。
2.
山水村的一处人家里,挂上了白色的灯笼,门口摆着花圈。
人来人往,一片热闹景象。
很多人都在笑。
他们不关心谁的葬礼,毕竟...村里的女孩子死了连葬礼都不配有的。
我这也算是...高人一等了吧。
在外打工的父母也带着弟弟回来了,一向冷着脸的奶奶拉着刚上初中的弟弟,逢人就笑着说自己的孙子多么厉害,成绩多么好。
那种由心而发的自豪,我活了十八年都没感受过。
我看着奶奶脸上的皱纹因为喜悦挤在一块,隐隐约约的,颇有几分栀子花的样子。
对了,她身上也有栀子花香,比小和尚身上浓很多,浓到让我不喜。
弟弟赵博文沉默站在那,终于在父母笑着出来让两人进屋吃饭的时候,他开口了。
「姐姐死了,你们这么开心吗?」
爸妈愣了愣,装模作样地拍了他一巴掌:「小孩子懂什么,进屋吃饭去!」
奶奶在这时中气十足地加了一句:「那个赔钱货死了就死了,乖孙我们进屋吃饭。」
赵博文没说话,却甩开了奶奶的手,一个劲冲到了屋子里。
爸妈和奶奶赶紧跟了上去。
奶奶还在后面慌忙地念叨着:「哦呦,我的乖孙跑慢点!可别摔坏了!」
我在原地飘了会,才转身去找一直站在侧墙边的小和尚。
他一手立在胸前,虎口处挂着白玉手持,眼眸半垂。
「我才不是赔钱货。」我终究气不过,梗着脖子说道。
小和尚朝我弯了弯眸子:「对,阿娇是珍宝,用钱都买不来的珍宝。」
我开心了,往他身边凑了凑,轻嗅着他身上的栀子花香,缓解我刚刚在奶奶身上闻到的浓重的栀子花香味。
我飘在小和尚身边,仰头望着万里无云的晴空,脑子里全是奶奶夸奖弟弟那种自豪的样子,还有弟弟身上的名牌服饰...
跟着爸妈在大城市的弟弟是我完全不能比的。
不过,原本我也能拥有的,如果不是...
「呦,渡厄大师怎么在这待着?不进屋给那个...那个谁念经啊?」
听见来人那吊儿郎当不着调的声音,我下意识脸一冷,心里气急了。
小和尚转身,向旁边移了一步将我挡在身后。
纵使我知道别人看不见我,我还是被他这个充满了保护意味的动作暖了心。
看嘛,我就说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要是我还活着,被人欺负的话,他肯定也会这样子站出来的!
我相信他。
「贾星施主。」小和尚神色淡淡地朝来人点了下头,就当打招呼了。
穿着一身名牌的贾星叼着烟走到小和尚身边,明明是相同的年纪,跟小和尚一对比却无比猥琐,特别是那双绿豆眼,跟他爹贾浩歌一模一样。
一个已经十九岁的男孩子不肯上学,每天就知道拿家里人的钱去买名牌,在网上撩妹,不给就抢、就偷。
跟小时候一个德行。
要不是他爹是这村子里唯一一个在镇上当老师的人,一堆人抢着巴结,他能过得这么滋润?他能...他能诬陷我?
其实,要不是他的诬陷,我六岁的时候是有机会逃离这个村子的。
3.
在外打拼的父母在有了弟弟后一年不知怎么想到了在老家由奶奶带大的我,特地回来准备把我带进城里。
原本什么都准备好了,但是没想到临走的时候,奶奶怎么都不肯答应,非要我待在她身边。
母亲以为是奶奶害怕孤独,就想着把她也一起带走,结果奶奶还是不肯。
「妈,阿娇也要上学了,不能留在这里了。」母亲抱着只有一岁的弟弟,苦口婆心地劝着奶奶。
但是固执的奶奶怎么都不肯放开我:「镇子上又不是没学校!怎么就必须去城里?」
「城里的教育好一点。」父亲也无奈地过来劝。
「女孩子要那么好的教育干什么?!我也没上过学不照样结婚生子把你带大了?」奶奶叉着腰,眼神锐利。
那个时候的父母应该是真的想把我带到城里的,劝了奶奶很久,直到,一个人敲响了我家的门。
是村头小卖部的老板,我很喜欢的一个叔叔,他会给我糖吃。
「王老板?来来来,请进请进。」父亲的脸上是成年人世界里特有的假笑,看的我很不舒服。
王叔叔也假笑着,进了屋,眼神奇怪地看了我一眼,直接开门见山说:「那个,小赵啊,哥知道你要回大城市里了,我这来呢,一面是想送你,一面是想跟你说个事...」
看着王叔叔尴尬搓手的样子,父亲直言:「行,你有啥事直接说,我能帮肯定帮。」
「不是帮忙,是阿娇吧,前两天到我店里来了一趟,然后...我就少了三百块钱,你也知道哥身体不好只能在村里做点小生意,三百块钱不好挣,所以我...」
父亲整个人怔住了,似乎没想到王叔叔是来说这个。
我也愣住了。
虽然我那个时候小,但是我也能大概听懂一些事情。
我很喜欢的王叔叔,说我偷钱。
我根本没有去他的店里,顶多路过的时候跟他打了招呼。
他明明知道的...
为什么要诬陷我?
毕竟那个时候三百块钱不是小数目,父亲也有点不相信我会偷钱,就强颜欢笑说:「王哥你搞错了吧,我们阿娇很乖的,哪里会偷钱。」
王叔叔还没说话,一直在旁边沉默的奶奶却突然一巴掌扇在了我的脸上,力气之大,直接给我扇倒在地上。
我一脸惊恐,不知道为什么会被打。
奶奶却用手指着我,咬着牙无比恶毒地骂我:「手脚不干净的破烂东西!这么小年纪就知道偷了?」
眼泪在我大大的眼睛打起了转,慌乱与不解占据了我小小的心。
我想不通,奶奶为什么要打我,明明没有证据证明是我偷的,她就像急着把罪名往我脑袋上扣一样。
我好害怕,害怕就这么被说成一个小偷。
「我没偷钱...」
在一屋子人的视线里,我只能如蚊蝇般说出这句话。
抱着弟弟的母亲上前想来扶我,却被奶奶拦住:「这种偷钱的小孩就得打!不能惯着!」
说着,一把拿过旁边的扫帚就往我身上抽。
王叔叔和父亲上来拦住了奶奶,也定了我的罪。
「算了算了!小孩子干点错事是正常的,好好讲不要打!」
「妈!你别打了!」
...
最终,父亲还是给了王叔叔三百块钱,也就这三百,买了一个孩子所有的清白。
只有我知道,我根本没有拿那三百块钱。
我哭着从地上爬起来,却被一旁横眉冷脸的奶奶吓得一句话都不敢讲,只能靠着墙小声哭泣。
父亲也冷着脸坐在屋里,母亲抱着弟弟叹气。
「妈,阿娇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我得把她带身边看着。」父亲皱眉说。
奶奶如同被点燃的炮仗,声音尖锐又刺耳:「你是说我带的不好是不是?她就是手脚不干净,在哪都会不干净!」
「妈...」
「你说把她带到城里,要是她在城里偷了谁家的东西怎么办?外面的人跟村子里的人一样好讲话?到时候人要是说上梁不正下梁歪把你也说成小偷怎么办?」奶奶叉着腰吐出一大堆犀利的语句,堵住了父亲所有的话。
最终,父亲妥协了。
「妈,那我就把阿娇交给你了,你好好教她,毕竟是一个村子里的,再发生这种事多少不好。」
听到父亲的话,奶奶一直板着的脸这才松懈,甚至带着一丝胜利的笑容:「我知道怎么做!你就赶紧带着我的乖孙回去吧!你就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我乖孙身上就行,给他养的白白胖胖的啊!」
提到弟弟赵博文,奶奶笑得更开心了,甚至走到母亲身边,笑眯眯地逗他。
弟弟发出的天真单纯的笑声很快点燃三个大人的开心快乐,至于那个被诬陷的我,就这么被忽视了。
而「小偷」这个称呼,在王叔叔走出我家的那一刻,就永远地被刻在了我身上,如同洗不掉的刺青。
家门口,父亲、母亲和弟弟坐上了小汽车逐渐远去,而瘦小的六岁的我被奶奶如鹰爪一样的手指抓着手腕,如同手铐,就那么拷住了我的一生。
4.
后面我长大了,很多事都懂了。
比如王老板的钱是谁偷的,是贾星。
比如王老板为什么不敢去贾星家,因为他儿子在贾浩歌班里上课。
比如王老板为什么要诬陷我,因为他不想平白无故丢了那三百块钱,只能找个小孩子背罪。
比如奶奶为什么死活不让我跟着父母进城,因为她害怕我进城抢了她乖孙的东西,担心我抢走父母的注意力。
至于我啊,不重要的。
至少在他们那里不重要。
5.
我看着贾星在烟雾里隐隐约约的脸,狠狠攥紧了拳头,但是最终我还是选择了躲在小和尚高大的身子后面。
我不能杀人,因为小和尚说杀生就不能投胎成人了。
我要当一次真正的人,都忍了十八年了,就...再忍忍吧。
「说实话,我挺可怜赵家的人的,好不容易养大一个女儿就这么没了,听说二麻子家都准备好一笔钱打算把人卖回去了,结果遇上这么个事,赵家愣是一分钱没拿到。」贾星说着,一口白烟从他嘴里缓缓吐出来,藏住他毫无人情的脸和心。
小和尚没说话,直接转身进了屋,不管身后贾星的叫唤。
我跟在他身后,一直沉默着。
小和尚似乎察觉到了我的伤心,轻声开口安慰:「没事的,阿娇,只要投了胎,我们就可以摆脱这些了。」
我飘在他身边,脑海里随着他的这句话浮现了美好的未来,一个没有诬陷,没有打骂,真正的充满爱的人生。
我瞬间觉得自己充满了动力,鬼生充满了希望。
我伸出拳头,比了个「加油」的手势,然后继续粘着小和尚,听他念听不懂的经。
6.
葬礼是中午开一轮饭,晚上开一轮饭。
晚上的时候,来的人更多了。
「呦!贾老师来了?里面请里面请!」爸爸笑得真开心。
可是我不开心。
我的葬礼来了好多我讨厌的人。
贾星,王老板,还有面前这个。
他还是像九年前把我留堂后摸我一样,啤酒肚,肥肉横在脸上,带着个小眼镜像是努力装着大才子的猪。
人模狗样的。
「赵老板好赵老板好,中午有课实在赶不过来,这...」贾浩歌那跟贾星一样的绿豆眼往摆着棺材的堂屋看了一眼,才继续说着:「赵老板节哀。」
爸爸脸上的笑容这才收起来,适当地多出了几分悲伤:「阿娇这也是...命里到了,贾老师里面坐吧。」
「什么叫我命里到了?讲得好像他知道那阎王的生死簿一样。」我盘着腿坐在正在角落里念经打坐的小和尚身边,小声抱怨。
「还有贾浩歌那头胖猪,人模狗样的,我正想把他的手给剁了!」我声音大了些,表达不满。
小和尚这时候忽然睁开了眼,轻声却坚定地回答:「那就剁了。」
我顿了顿,不开心地撇撇嘴:「不行,你说过的,干了坏事就投不了胎了,我还等着黑白无常来接我带我投个好人家呢,哪能害人。」
他垂下了眸,没回答我。
过了好久才站起身来,朝门外走去。
他是葬礼上的主要人物之一,刚起身就被一向信佛的奶奶注意到了。
她立刻拉着赵博文走过来,关切道:「小师父您是要去哪?」
小和尚依旧垂着眸,朝奶奶礼貌地点了点头才温声回答:「方丈快到了,我去接他。」
奶奶慌忙招呼着爸爸妈妈要跟小和尚一起,却被他温柔地拒绝了。
最后,还是我陪着他出了门。
「你怎么知道方丈到了?」我在他面前打了个转。
他从袈裟的里面掏出一部智能手机,给我看了一眼后又收了回去。
没说话,我却懂了。
差点忘了他们和尚也是有手机的。
安宏方丈好像半个月前去市里参加了一个什么佛教交流会,因为我的葬礼他才赶回来,和小和尚一起帮我超度。
印象里,他是一个高高胖胖的人,总是爱摸自己的光头。
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他,我就莫名心堵。
等等,鬼有心吗?
我思索着,忍不住看着天上的星星问他:「小和尚,鬼有心吗?」
他脚步稳健,声音在夏日的晚风里混着路边小沟里的蛙叫声,很好听:「那些人都有心,鬼怎么没有。」
我转头看着他白嫩的脸颊:「那些人是哪些?」
他却又不说话了。
自从我变成鬼后,他经常这样,说一半留一半。
明明我们以前无话不说的。
7.
接到方丈了,半个月不见,他好像变得丑了,更让我讨厌了。
安宏方丈坐的村里人的小汽车回来。
村子里的人都很敬重他和小和尚,毕竟山上那座庙是我们这穷乡僻壤里唯一能寄托的信仰。
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们的时候。
我九岁,刚从学校被贾浩歌欺负完,自己哭着跑回来,在门口撞上了正往外走的小和尚。
他当时瘦得像个猴子,身上脏脏的,旁边是穿着已经洗得发白衣服的安宏方丈。
安宏方丈那个时候还很瘦。
小和尚被安宏扶住了,我却被跟在他俩身后出来的奶奶拎住了耳朵。
「你个小蹄子走路不长眼的啊?要是把小师父撞出事来,我打断你的腿!」
我努力踮着脚,尽管耳朵疼却一声不吭,只是眼睛好奇地打量着那已经站稳的小猴子。
挨打挨骂是常见的,小光头却不常见。
他紧张地抓着衣角,目光小心翼翼地跟我对视。
最后,是安宏方丈开口,奶奶才放了我,不然我不知道还要被打骂多久。
经过这么一茬,我把一路奔回来的眼泪收了回去。
因为没人会关心我。
他们只知道说我是赔钱货,是小蹄子,说我是小偷,他们只会端着碗用筷子指着我说:呦,小偷又偷谁家的钱被打哭了?
他们根本不管我曾经撕心裂肺的解释。
因为诬陷我的人是贾星,贾浩歌的儿子。
贾浩歌可是村子里唯一一位在镇子上当老师的人。
这种高尚的人的儿子怎么会诬陷人呢?这种为人师表的人怎么会性侵我这个小偷呢?
算了。
不过我没想到最后是那个小猴子把我从奶奶手下救了出来。
只因为他小声地念了一句打人不好,奶奶就跟得了什么律令一样,赶紧放了我,不停地跟他道歉。
可是她明明拧得是我的耳朵...
后来,他们俩到了山上,住进了那座破庙,用九年变成了全村人都敬仰的人。
小猴子也慢慢在我心里变成了小和尚,变成了我的好朋友。
我的生日都是他陪我过的。
8.
安宏方丈一到大门口还没进门,大家就都迎了上来。
就跟电视上那些被参访的明星一样。
小和尚默默站在人群外,他的个子很高,总是微微垂着眼皮看人,就像那佛一样。
云淡风轻又微带怜悯。
我飘在跟他相同的高度,学着他的样子看人。
看这些染着栀子花香的人挤在一起,连那个刚刚被人崇敬的猪都在里面挤。
浓郁的栀子花味熏得我头晕目眩,我忍不住飘离了这里,飘到已经空无一人的堂屋看着自己的黑白照发呆。
小和尚跟着我进了屋,站在我身旁看着我的黑白照。
「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吗?」我转头问他。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知道。
他给我上了三炷香,并不看我,却小声回答了我:「我告诉你又能怎样?你是要报仇吗?」
报仇?
「不要。」我毫不犹豫拒绝了他。
我想当个好人,我要投胎,我要像一个真正的人一样活一辈子。
小和尚却转头,定定地看着我:「不,你要。」
「我帮你。」
他的眼里似乎燃起了什么,热烈又冲动。
我顿了顿,一句为什么还没问出来,就被一个小孩的声音打断。
「那个和尚,你在跟谁讲话?」
9.
是弟弟赵博文。
他站在小房间门口,警惕地看着小和尚。
小和尚偏头望向他,眸色冷淡,过了好一会,他忽然笑了,只是那笑意不达眼底:「想知道?那你过来。」
我飘在一旁,一脸疑惑:「你要干什么啊?」
小和尚没回我,只是站在那里,笑着跟赵博文对视。
赵博文脊背挺得笔直,面对这个充满着笑容奇怪,比自己高许多的男人,他并没有退缩,而是直接大步走到小和尚面前,仰头冷着脸看着他。
「你刚刚,在跟谁说话?」
小和尚轻笑出声,转头看向我的黑白照片,上面瘦小的我与强壮的弟弟形成了巨大的差距。
「我在...跟你姐姐说话。」
「你信吗?」
小和尚说着,嘴角微微勾起,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冷漠。
赵博文刚刚还天不怕地不怕的表情怔了怔,毕竟还是个小孩子,在这种特殊的日子里,说这种话多少会有点让他害怕。
「你...你瞎说!」赵博文拳头握得很紧,绷紧的脸上是不善隐藏的害怕惊慌。
我倒是觉得这个弟弟努力逞强的样子有些可爱。
小和尚平静地问他:「我瞎说什么?我本来就看见了。」
「那...那你问我姐姐,她是怎么死的?」
我愣住了,没有想到他会关心我的死因。
小和尚似乎也没料到他这个问题,眸子一垂,几秒后才再次抬头看向他:「你为什么问这个?」
赵博文转头面对我的黑白照,小声嘟囔:「因为我听说姐姐被捞出来的时候...衣衫不整。」
小和尚竟然在听到这句话时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要不是弟弟眼疾手快扶住了他,估计就要摔倒了。
同时,我焦急伸出的手也从他的身体里穿过,根本触碰不到他。
成为鬼的我,连扶个朋友都做不到了。
我有些失落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发呆,脑子里却蹦出了刚刚弟弟说的话。
衣衫不整...
我死前到底遭遇了什么?
「和尚你怎么了?」
「没事。」小和尚再次站直了身体,视线匆匆地朝我的方向瞥了一眼,又很快转开。
但我从他那眼神里明显看到了自责、后悔和怨恨。
我还没来得及问什么,外面吵闹的声音就越来越近,一群人簇拥着安宏方丈进来了。
小和尚立刻挥开赵博文的手,快速走到另一边墙边安静垂眸站着。
突然被撇下的赵博文有些发愣,不过竟然没有多问,而是转身进了旁边的小屋,从门缝里打量着进来的一群人,眼神冷漠。
10.
「安宏方丈,麻烦您给小女超度了。」父亲站在安宏方丈身边,很是尊重,甚至还从口袋里掏出了好几张红票票往他怀里塞。
安宏方丈一脸严肃地将钱往外推了推,但是在父亲的劝说下,他最终还是「十分勉强」地收了下来。
然后,他招呼一直安静站在一边的小和尚,让他帮忙超度。
小和尚步伐稳健地走到安宏身边,依旧垂着眸,表情淡漠,看起来竟与那画上看不见人间疾苦的佛有几分相像。
因为要超度念经,跟进来的众人也安静了下来,这也就使奶奶的低声嘟囔响在了众人的耳边。
「都死了还要让我们贴钱,真的是不争气的东西。」
气氛骤然静了一瞬,最后还是安宏方丈说了声安静,奶奶才闭嘴。
我不开心地飘到奶奶身边,朝她脖子吹冷风表达我的不满,但是除此之外,我没有什么能做的事情了。
最后不愿看这一切的我,飘进了一旁的小屋,待在弟弟身边。
我看着趴在门上的赵博文,忍不住伸手虚虚环住了他,心里却忍不住有些小窃喜。
弟弟很少会回来,回来的时候奶奶也不准我接近他,说实话,我没有怎么抱过他。
死后,倒是真正抱上了。
而且,弟弟身上一点栀子花的香味都没有,待在他身边,很舒服。
11.
超度没有用多长时间,众人也很快在院子里吃起了饭,笑得开心。
我的葬礼,也成了某些人巴结别人的舞台。
小和尚很快就吃完了,再次回到了灵堂待着,看着我的黑白照,一句又一句地跟我聊着天。
我不问我的死因,他也不说。
直到,端着碗的弟弟坐在他旁边。
「姐姐跟你说她是被谁害死的了吗?」
「你想知道?」
「嗯。」
「你知道又有什么用?」
「我会替她报仇,老师说了,要好好对待自己的亲人,姐姐也是我的亲人。」
小和尚没有说话,而是低头想了一会,才起身看着外面喧闹的人群,弯腰贴在赵博文的耳边,轻声说:「外面那些人里面有凶手,还有我,也是凶手。」
我和赵博文都呆住了。
只听他继续说着,如同山间勾人的妖精:「你还要报仇吗?」
赵博文完全呆滞住了,一个只有十三岁的小男孩在这句亦真亦假的话面前变得无比脆弱。
我手足无措地飘在小和尚身边,脑子里全是他话里的三个字:还有我。
他...怎么会是凶手?
我们可是最好的朋友!
我想抓住他的衣领质问他,却直接穿过他的身体,最终我只能无奈又愤怒地喊:「渡厄!你什么意思?你为什么也是凶手?」
渡厄,渡世人苦厄。
我很少喊他的法号,总觉得这个名字过于沉重,不适合他这个明明也不大的孩子。
他听见我的质问,慢慢直起身,看着我,眸色沉重,却没说话。
「你跟我说实话!我到底怎么死的,你知道对不对?」
「你跟我的死没有关系对吗?我们可是最好的朋友!」
「渡厄!你回答我!」
...
我不知问了多少,他才弯下一直挺着的脊背,语气几乎乞求地开口:「对不起阿娇,对不起...再等等,再等等我就告诉你,好吗?」
赵博文看到对着空气说话的渡厄,一把抓住了他的衣服,皱眉,颤着声问:「你在...跟我姐姐说话吗?」
小和尚重新坐回他身边,脊背已经没了一开始的笔直,整个人精气神都有些萎靡不振。
他看着我的黑白照,无奈道:「应该是吧。」
赵博文反问他:「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应该是是什么意思?」
小和尚低头,看着地板,有些沮丧:「我不知道。」
赵博文没有再问,而是转头看了看院子里吵闹的人群,小声问:「你要给姐姐报仇吗?」
小和尚没说话,也没有抬头,整个人仿佛失去了生气。
赵博文没有等到答案,被进来找他的奶奶拽出去加菜。
离开的时候,他转头看了一眼还坐在那里没动的渡厄,小小年纪的单纯眼睛里闪过一丝纠结。
也就在弟弟消失在门口的那一刻,我看见小和尚放在膝盖上的手缓缓握紧了拳。
我张了张嘴,想问他一切的真相,却被他先开口打断。
他说。
「阿娇,再等等我。」
看着他满目乞求,我心里有股无名火,但也很无奈:「渡厄,我的死,我难道没有资格知道吗?还有,我们俩是最好的朋友,为什么你会是凶手?」
他只是看着我,不说话,对视了很久后,我转身直接离开,不愿再跟他待在一起。
「阿娇...」
「你别喊我。」
12.
我孤独地在村子里飘了很久,飘到月上枝头,银星万点,飘到家家户户灭了灯,飘到鸡鸣犬吠,飘到一声妇人的尖叫打碎清晨的朦胧宁静。
「死人啦——」
村头的柳树下,男人赤裸着身体跪在那里,双手背在身后,头颅无力地垂着,肥胖的肚皮上是用猩红的血液写了一个大大扭曲的【淫】字。
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摆放在他身体两侧的断手。
骨骼与筋脉清晰可见。
众人只看了一眼便皱眉撇开,有的人甚至后退几步,生怕沾染了什么脏东西。
但即使这样,被喊来的人也越来越多,讨论那个【淫】字的人也越来越多。
直到穿着大裤衩的贾星慌忙拨开人群而来。
「爸!」
看到柳树下的尸体,贾星怔了一瞬后发出一声嘶声力竭的哭喊。
刚刚还在叽叽喳喳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清晨的村子里只剩下了贾星的哭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贾星忽然抬头在人群里寻找着什么,随后眼睛一亮,扑到了人群里一个人身上。
是我的父亲。
「赵立!我爸昨天晚上在你家喝酒喝得好好的,怎么一觉醒来就没了?!」
「我...我不知道啊。」父亲一脸慌乱。
贾星凶神恶煞地盯着他:「我管你怎么说!我爸昨天是来你家喝的酒,今天死了你必须给我个交代!」
「那,我们报警,让警察来查。」
此话一出,贾星却更加生气:「报警?警察得查到猴年马月?到时候你好带着老婆儿子跑是不是?我不管!你给我五十万我就当没发生这件事!」
话音一落,众人唏嘘。
原以为是父子亲情,没想到只是钱命两清,还是随便抓一个大冤种背锅的那种。
「不可能!今天我不会给你一分钱!我马上报警。」
「报什么警?你是不是不想给钱?!赵立你今天不拿五十万别想走!」
...
就在两个人吵得不行的时候,忽然一声浑厚的「阿弥陀佛」传来,熄灭了两人的吵闹。
众人给安宏方丈让了一条小道,我也再次看到了小和尚。
他依旧是那副神色淡淡,无欲无求的样子,只是脸色有些苍白。
昨夜两人应该是村子里睡的,所以发生事情来的很快。
我想过去问问他是不是生病了,但是脑子里又想起昨天的不愉快,我硬生生止住了脚步,冷哼一声飘在死去的贾浩歌身上,发泄似地踹他的尸体,往他身上吐口水。
虽然没什么用,但是我却察觉到了小和尚看过来的视线。
我抬头,跟他对视,却看到了他眼底几近宠溺的笑意。
我瞪了他一眼,思索一会后还是飘到了他的身边。
「小和尚,你是不是生病了?」
毕竟生前跟他认识了那么久,我就勉强关心一下他。
他悠悠拨弄着白玉手持,嘴角却微微翘了起来,安宏方丈已经走到尸体旁念起了经,他也跟了上去,只不过他念的经里夹杂了几句:
「没有。」
「你开心吗?」
「阿娇。」
我看着贾浩歌被砍下放在一边的双手,沉默,脑子里却想起了我昨天说的一句话。
「还有贾浩歌那头胖猪,人模狗样的,我真想把他的手给剁了!」
我顿时想明白了什么。
他真的在帮我报仇。
「小和尚,你这样...下辈子怎么投一个好人家啊?」我看着带着小小微笑的他,眼眶却有些酸涩。
他眨了眨眼:「没事,阿娇过得好就行。」
「我...本来就是个烂人了。」
我想抬手去摸他的脸颊,却毫不意外地穿了过去,我失落地收回手,低头带着压制不住的哭腔反驳他:「你才不是烂人,你是阿娇最好的朋友!你到底做了什么?告诉我好不好?」
小和尚没在回答我,只是垂眸念着经,视线一直放在前方的安宏方丈小腿上。
我飘在一旁抽泣。
直到超度结束,贾星向安宏道了谢后又再次找上了父亲要那五十万,至于那具写着【淫】字的尸体,他并不在意。
最后,还是村子里的人劝贾星,他才先把贾浩歌的尸体收起来。
父亲也直接报了警。
但是警察来之后,没有一个人说出有用的信息,大家根本不知道贾浩歌什么时候死的。
至于一直想讹我父亲的贾星则是昨晚在家喝了一堆酒,根本不知道他爸什么时候结束的酒局。
在场也没有发现什么有力的证据。
询问结束,安宏方丈说要回山上的庙里,村子里的人赶忙来送,就这样,小和尚被迫站在了人群外面。
倏地,一只手拽住了他的衣服。
小和尚低头,跟男孩害怕又纠结的眼神对视上。
「是你对不对?」赵博文很小声地问。
小和尚却像是没听懂的样子,疑惑地挑了下眉:「是我什么?」
赵博文没再说话,只是手紧紧抓着他的衣服不肯放开。
小和尚伸出粗糙的手,硬生生掰开了赵博文的手指,语气却温柔:「这位小施主,放开吧。贫僧的衣服脏,别脏了你的手。」
赵博文还想抓住他的衣服,却被赶上来的奶奶一把抓了回去,装模作样地拍了他一下:「你别把小师父的衣服扯坏了!」
说着,她又朝双手合十,弯腰很是虔诚地朝小和尚拜了拜:「博文年龄小,小师父别怪他。」
小和尚淡淡瞥了她一眼:「不碍事,贫僧先离开了。」
「唉,好的好的,小师父慢走。」
13.
「从今天开始,阿娇你只能待在村子里,知道了吗?」跟在人群外,缓缓而走的小和尚忽然对我说。
「为什么?」
「因为鬼差会到你尸体所在的地方找你,你要是跑到寺庙就找不到你,你就投不了胎了。」
听到「投胎」二字,我忍不住再次低落。
原本我和他都是憧憬下辈子的,现在他却犯了杀孽...
「你何必要杀他...」
「没事,你现在只要记得。」他转头死死地盯着我:「一定要待在村子里,知道吗?」
我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顿了顿才答应:「...好。」
14.
距离贾浩歌的死亡已经过去了两天,在这两天里,有人从镇子上的警察局里带出了一个消息,竟是有人举报贾浩歌猥亵幼童,并且从学校的监控里查出了证据。
更严重的是,不止是女孩子。
这下子,村里的人都慌了,特别是那些家里有男苗苗在贾浩歌手底下待过的,一问竟然真的有几个遭遇了那种对待。
一时之间,德高望重的贾浩歌在山水村变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贾星家门口全是被人扔的家禽粪便。
之前还想讹我父亲的贾星在爆出消息后,直接不知道跑哪去了。
我忍不住有些开心。
为我,为之前受过罪的小孩,为未来差点要受罪的小孩。
但同时,我也为在山上的小和尚感到伤心。
他...下辈子可怎么办。
想到他,我忍不住看向寺庙的方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去看一眼他,就当...投胎前的最后一面。
15.
因为白天小和尚要打扫寺庙,做饭什么的,我就没有烦他,而是在晚上才上山。
越靠近寺庙,我就越开心,就想之前无数次来找他一样。
小和尚就是我最好的朋友。
「小和尚!」我跑到他的禅房,却没有看见他,床上的被子都叠得好好的,他还没回来。
可是已经半夜了,他在哪呢?
我皱眉,怀着疑问去前面的大殿找了找,也没找到他。
我开始在寺庙里的房间寻找他,直到在安宏方丈的禅房里看见...
被压在安宏身下的他。
他似乎也察觉了我的到来,抬头看向完全呆滞住的我。
他呆了一瞬后,猛地翻身推开了压着他的安宏,然后抓过一旁的衣服披在身上,手足无措地看着我:「阿娇...你怎么来了?不是你想的那样,我...」
「他妈的!说什么晦气话!」被小和尚推到一边的安宏反应过来,在外人面前谦逊礼貌的他此刻像是撕去了人皮,露出了肥胖的野兽模样。
他愤怒地一脚踹在小和尚身上,朝他身上吐了一口唾沫:「赵阿娇已经死了,别他妈在我面前提她!晦气!」
说着,他又补了一脚。
小和尚只是看着我,愣是一声没吭。
直到,安宏有些失望地再次开口:「不过,赵阿娇的身体是真的不错,要不是她当时挣扎我一不小心失手把她掐死,估计还能多玩...」
小和尚一把抓住了放在一旁的茶盏朝安宏脑袋上砸去,同时趁着他还没反应过来直接掐住了他的脖子。
面临窒息的威胁,安宏很快反抗起来,拳头向小和尚的脸上砸来。
两人激烈地打斗在一起,最后小和尚被掐着脖子按在地上,面临死亡的危险。
我在一旁想帮忙,却只能穿过安宏的身体,一点用都没有。
就在我哭自己是个没用鬼的时候,小和尚抓住了一旁碎掉的茶盏碎片,猛地一个抬手,直接扎进了安宏的脖子里!
鲜红的血液四溅开来,落在小和尚的脸上。
安宏下意识松开了他捂着自己的脖子躺倒在地上,一脸痛苦。
小和尚却没有就此收手,而是翻身压在安宏的身上,抓着碎片不停地扎在安宏的脸上,脖子上。
发泄一样。
直到安宏停止了动弹,他都没有停手。
看着满是戾气的小和尚,我有些害怕,但最终还是小声开了口:
「小和尚,他已经死了。」
他浑身一颤,举在半空中的手停住,手上的鲜血却一滴又一滴地落下。
过了好一会,他扔掉了手中的碎片,踉跄着站起身来,浑身血迹。
他忽然朝着我的方向跪了下来,身体几乎趴在了地上,一声又一声地说着:「阿娇,对不起对不起...都怪我,我就是懦夫...对不起...」
到后面,他哭了出来,泪水打湿了地板。
「对不起什么?告诉我真相,渡厄。」
「对不起,对不起...」
他只重复着对不起,仿佛听不见我的话。
不知道说了多少句对不起,他才停下,只是哭着。
后来,他起身,忽略一直让他说真相的我,拽着安宏的脚把他扔到了后院的枯井里。
他看着黑暗的井口,喃喃:「再等等,阿娇...快了,还差,三个人。」
「什么三个人?渡厄,告诉我,我求求你了。」
小和尚没有回答,也没有说话,只是收拾着寺庙里的血迹,然后坐在大殿的佛像面前念经。
直到天边大白,日光洒落在这座曾经破败不堪的寺庙上。
他才起身,换了身衣服,走到了山下的村子。
直接走到了村子里的小卖部,站在了王老板面前。
「小师父?您今天怎么来了?要买什么吗?」腿脚不便的王老板挤着一脸笑问。
小和尚冷着脸开口:「你在十二年前诬陷赵家阿娇偷了你三百块钱的事还记得吗?」
王老板脸上的笑容一僵:「小师父,你这是什么意思?村子里的人都知道赵阿娇是小偷,什么我诬陷她...」
「你猜贾浩歌为什么在参加赵阿娇的葬礼后死了,还死的那么惨?因为,她来索命了,你们...一个都逃不掉。」小和尚说着,诡异地歪了下头。
王老板闻言,脸色骤变。
王老板在这小地方待了一辈子,什么都不懂,平时干的缺德事也不少,所以在村里的人都在拜佛的时候,他也糊里糊涂地开始信佛,经常去佛像面前跪坐忏悔自己所做的一切错事,试图这样来麻痹自己。
其实,去拜佛的人大多都是这个心思。
每个人心里或多或少都有几只小鬼需要佛光净化。
小和尚没有再多说,而是转身在村子里走着,经过了每一家每一户。
我跟在他身边,视线最终落在他脖子上的伤痕上。
那里,是安宏咬的吧。
小和尚这么好的人,怎么会...
我叹了口气。
最后,他停在了赵家门口。
「阿娇,下辈子你可不要再投到这种家庭了。」
我心里涌出一股难名的酸涩:「你下辈子怎么办?」
「那是下辈子的事情...」他轻笑,「不重要的。」
他悠悠抬起手立于胸前,白玉手持摇摇晃晃,搅碎了一片金光,细碎落在他的眼底。
他抬起脚,走向赵家的门,敲响了它。
「小师父,你怎么来了?」赵立前来开了门。
小和尚朝他点了点头后,走进院子里,面对我的放着我黑白照的堂屋,慢慢说:「我来是告诉你们...」
「赵阿娇来索命了。」
话音刚落,奶奶就怒摔了碗筷,掐着腰骂:「我就说这个小蹄子是个坏心眼的!死了都不让人安稳!就你非要给她办葬礼,花了那么多钱,结果呢,她还要来索你命!」
被奶奶当着外人面指着鼻子骂的母亲脸迅速地红了起来,但她没有沉默,而是直接梗着脖子说:「那她是我女儿,我办个葬礼怎么了?」
「女孩子死了就死了!办什么葬礼!」
「妈!你能不能不要这么重男轻女?阿娇是我身上掉下来肉,死了我心疼为她办个葬礼怎么了?再说了花的是我的钱又不是你的钱!」
「什么你的钱!都是我儿子的钱!」
母亲几乎被奶奶这些伤人的话气到心梗,她咬了咬牙,冷着脸说:「你儿子的钱也是我的钱,跟你有什么关系?」
说完,母亲一撂筷子气愤地进了屋,留着奶奶拍着大腿不停说着反了天了。
父亲在这个时候叹了口气,对一直安静站在一旁看戏的小和尚道歉:「不好意思,让小师父看见我们这家丑了。」
小和尚点了下头,毫不在意道:「没事,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说着,他走到奶奶面前,拿起被她摔到桌子上的筷子,塞到了她的手里,轻声用着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着:
「不过,老施主你可得当心了,赵阿娇可是说了...你对她很不好呢。」
「说不定什么时候来索你命了。」
「就像贾浩歌一样。」
说完,小和尚直起腰,朝父亲点了点头后,直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
而奶奶坐在那,整个人竟发起了呆,但是很快,身后就传来了她的辱骂声。
「让她来索我命啊!不要脸的玩意我照顾她那么多年她还好意思来找我?你让她来!」
我转头看了一眼满脸愤怒的奶奶,心里说不出的落寞。
我在奶奶那里,永远是上不得台面的女孩子...
我垂眸,跟上了小和尚。
只不过,他没有直接离开,而是绕了一个大圈到了我家的后院。
家里的后院是矮墙,奶奶屋的窗子就对着后院。
小和尚很容易就翻了过去,然后他将一朵染着血色的栀子花挂在了窗户前,随清风摇晃。
赵家阿娇最喜欢栀子花了。
村子里的人都知道。
我跟在小和尚身边,看着他做完一切后又爬出去,一句话没说。
做完这些,他又开始在村子里晃,最后站在了贾浩歌尸体曾在的柳树下,仰头看着树,看着天,看着云。
「阿娇,你羡慕云吗?」
「阿娇,你羡慕鸟吗?」
「阿娇,阿娇,我好想见见你啊阿娇...」
16.
山水村乱做了一团。
一直没出现的贾星忽然被人发现淹死在了村里的一个荷花塘里,被下黄鳝笼子的一个人摸了上来。
在他的胸口是用刀刻上的:【是我偷了王全贵的三百块钱,不是阿娇。】
王老板看到这具尸体的时候腿都软了,他直接瘫坐在地上,念叨着「索命来了,索命来了。」
然后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起身朝山上的寺庙跑去,慌慌张张跪在佛前磕头说着「弟子罪过。」
就在他低头说话时候,那佛头竟然生了裂痕,直接掉下,几乎擦着他的后背落下。
王老板整个人都僵住了,脊背挺得笔直不敢动弹。
直到一粒还未落下的碎石砸在他的面前,才把他的魂砸回来。
他急忙起身,魂不守舍地瘸着腿往外跑,嘴里念叨着:「赵阿娇来索命了!赵阿娇来索命了!」
一直喊到村子里,喊到众人的心里。
特别是赵奶奶。
她其实知道之前那件偷钱的事跟自己的孙女无关,但是她害怕孙女抢了孙子的东西,就只能认下这件事。
现在她打骂惯的孙女死了,欺负过她孙女的人也慢慢得到了报应,她怎么会不害怕?
而且,她最信任的佛下弟子还说赵阿娇来索命了...
还有窗前忽然出现的血色栀子花...
桩桩件件,都在不断地打击着这个年迈妇人看似强大的心。
最后,她跟王老板一样选择了前去庙里拜佛,结果刚出门就听到自己的儿子跟儿媳说着八卦。
「听说寺庙的佛头掉下来了,老赵你说,是不是阿娇真的回来了?」
「你闭嘴!别让妈听见!」
「你还说,当初就应该把阿娇带走!留给你妈带带成这个样子!」
「当初你不也没坚持要把阿娇带走吗?现在倒是变成我一个人的错了?」
「你什么意思啊赵立!」
...
听着外面越来越大的吵闹声,赵奶奶心里更加害怕。
怎么会这样...她好好的家庭怎么会变成这样...
不过还好,她孙子还在,她还有一个很厉害的孙子,赵阿娇可不能伤害她的孙子!
想着,她走到孙子在的屋子里,颤颤巍巍地打开了门,结果一开门就看见了自己的孙子浑身是血的躺在床上。
那一刻,她的信念崩塌了!满脑子都是赵阿娇故意杀了她的孙子报复她!
一股心火夹杂着害怕而上,直冲这位年迈妇人的脑门,最终她感觉到胸口一阵疼痛,喘不上气。
外面是吵闹的儿子儿媳,里面是躺在床上的孙子,没有人注意到一个老人生命痛苦的消失。
就在她闭眼前的那一刻,她一直盯着孙子的方向,却没有看见他起来。
她的乖孙,被赵阿娇害死...不对,是她害死的,如果她没有对赵阿娇那么坏,会不会就不会发生这些...
17.
后来,贾家父子死了,王老板疯了,赵家奶奶死了,安宏方丈也死了。
有人报了警。
是赵博文。
其实那天他只是吃了火龙果把衣服弄脏懒得洗,就直接躺在床上想事情,睡着了,没想到被心里有鬼的赵奶奶当成了血。
报警的时候,赵博文身边就站着小和尚。
他这几天瘦了好多,眸子也更加暗,失了生气。
「你恨我吗?」他忽然开口问。
赵博文转头看他,肉肉的脸上是成熟的冷静:「有点吧,但我更恨我自己,我感觉...如果我不是个男孩,一切可能不会是这样。」
小和尚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眼底浮现一抹苦笑:「不怪你,你是很好的孩子。」
「你姐姐跟我提过你,她说你很优秀。」
「是吗?你现在还能看见姐姐吗?能不能帮我跟她带句话?」
小和尚垂下眸,掩去眼底的一丝落寞:「你说。」
赵博文没有发现他的异常,而是低头看着地面说:「其实我很喜欢姐姐,我也知道她的不幸是我带来的,也许我应该给她赎罪,但是我不可以,爸爸妈妈还要我养,我只能在这里祝愿她...下辈子生在一个好家庭。」
「嗯。」小和尚再次摸了摸他的脑袋,脸上难得露出了一丝开心的笑。
「你的愿望跟我一样。」他说。
「真的吗?」赵博文抬头望着他。
「嗯。」小和尚点头,然后把手腕上的手持交给了赵博文。
「这个手持其实之前断过一次,是阿娇用带子重新串的,现在...送你了。」
说完,小和尚转身离开了。
「喂!那和尚!你去哪?」
「阿娇被捞上来的地方,小孩,等会记得跟警察说,我在那里等他们抓我。」
18.
河边,小和尚盘腿坐在地上,面前是一朵纯白的栀子花。
他摸着栀子花的花瓣,喃喃:「阿娇,你看见了吗?他们都得到报应了...」
「现在,就差我了。」
他抬头,看着毫无一物的空气,苦笑。
那里,本来就什么都没有。
没有他的好朋友阿娇。
19.
小和尚视角: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没有什么鬼,没有什么死后的阿娇。
一切不过是我的臆想。
至于阿娇的死,我是帮凶。
那一天,是阿娇的十八岁生日,也是我约她到这条河边见面。
但是我到的时候,看见她被安宏按在草地上欺负,我却不敢上前,我好害怕。
我就是个懦夫。
我被安宏欺负了这么多年,早就不敢反抗他了。
我只能躲在暗处,看着阿娇挣扎。
最后,我不敢再看,就跑回了寺庙。
后面的阿娇,全是我想出来的。
我还是个骗子。
我根本不是什么跟着师父在外游历的出家人,我不过是路边的小乞丐,被安宏骗着到了这个落后的山村,跟着他在寺庙安家。
我一直很害怕被发现,因此很少讲话,不喜欢跟村子里的人交流。
但是那个瘦成猴的小女孩除外。
她话很多,总是在我面前骂人,骂每一个欺负她的人,甚至说过杀了他们。
当时我告诉她:杀人就不能投胎了。
她仰头看着我:「投胎就可以摆脱这种日子了吗?」
我扫着地上的灰,其实也不知道答案,但还是硬着头皮瞎回答:「是吧。」
至少我每次都是这么安慰自己的,我很期待下辈子的美好生活,那种期待,是我这辈子生活的动力。
「那好吧,我勉强忍他们一辈子!」
我当时以为她的一辈子是五六十年,但是没想到是十八。
花一样年纪的女孩死在了栀子花争相盛开的季节。
如果不是我把她叫到这条河边,会不会就没这些事情...
我起身,走到河边,低头看着河水,眼前逐渐模糊。
「对不起阿娇...阿娇...阿娇...」
下辈子,我给你做牛做马。
下辈子,你做那电视里的千金小姐。
我一跃而下,在河面砸出一朵不大不小的水花来,最后,消寂了。
就像,那日的阿娇。
就像,九月凋落的栀子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