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看不见的烟火

「我上一个『男朋友』,比我爸都大。可是后来分开,不是我嫌弃他,而是他看腻了我!算起来我在这行 6 年了,什么男人,都见过了,就是没见过真心。」

这是林念在我怀里告诉我的。她是我见过最漂亮的模特。2012 年,我 22,和客户去了深城海上世界 ktv,在那里我第一次见到林念。

林念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模特。

白净,纤细娇小,我一只手就能遮住她的脸,把衬衫套在她身上,她要把袖子挽起三四圈才能露出手来。

她用眼睛瞪我,或者抿嘴笑的时候,尤其漂亮。

2012 年,我 22,刚大学毕业,仗着年轻酒量好,唐总和所有大客户应酬时都带上我,挡酒。

在深城海上世界的一家豪华 KTV,我第一次见到林念。

她和几个模特被一起领进包间,站在了最末端。

当时她太青涩了,与整个场子格格不入,缩在角落里,把所有灯光都避开了。

可唐总的大客户仍然挑中了她。

那时候,我已经是这种场合里的老手了。整个晚上,我和自己被分配的姑娘打得火热。可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眼睛总会瞟向她。

我看见她身子僵硬地坐在那,不敢离那中年客户太近,也不敢太远。她小心翼翼地倒酒,小心翼翼地切水果,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咸猪手。

那画面很奇怪,她就像墨水上浮着的羽毛,摇摇欲坠,令人揪心。

但她是个模特,一个会被带进 KTV 包间的模特,我心里想着。

既然干了这行,那所有的惺惺作态,就都可以归结为业务能力差。想干净,你别进染缸啊。

我持续地给自己灌输这样的思想。

直到我听见一声清脆的巴掌。

响得把 KTV 里的音响都盖了过去。

而林念此时已经跪在地上,捂着脸。

但面无表情。

「进了这儿,不让摸,你装什么啊?」

唐总看见大客户生气,立马上前,飞起一脚也踹在林念身上。

这一脚极重,直接将林念踹着横着倒下去,滑出去半米远。

她捂着肚子,横卧在地上,突然身子剧烈一蜷,呕出了大量的酒水。

那之后,一直到 KTV 的保安赶来,林念都一直捂着肚子,没法站起来,也没人扶她。

02

闹剧之后,先前那模特的经纪人很快找了新的姑娘填补了进来,林念被救走的一分钟后,场子又恢复了热情。

大客户搂着新的姑娘,跳起癫狂的舞,并在凌晨两点嗨到极致,拿着 KTV 里的话筒大喊:「唐总,我们万方城新盘的所有导视,都归你了!」

唐总那年三十九,听到这话,整个人猛地蹦了一下,「草!梁总你他妈万岁!」

两个人相拥,开了有金箔的香槟。

只有我,盯着 KTV 的地面,想着,那姑娘的所有痕迹,就连呕吐物,都已经消失不见了。

那晚,梁总和唐总相互搂着,住进了离海上世界最近的希尔顿。

安顿好他们,我则独自离开,走进满是低端商铺和违建楼的海昌街,走向自己一千块租的农民房。

在一处街角,我再次见到了林念。

南方湿寒的冬夜,凌晨三点,街上寂静非常,她靠着墙壁,衣着单薄,站在依稀的灯影里,肩膀和小腿上反射出莹亮的光,美而易碎。

她看见了我。

我也看见了她,并且,不知道为什么,停了脚步。

我问她,住这?

她微微点头。

「怎么不回去?」

她低头,不答话。

可能是得罪了客人,又被打了,怕丢脸,所以不敢回满是模特的宿舍吧。

我走上前,说「动手的是我老板,他喝醉了,实在不好意思。」

她仍然低着头,没有反应,但有一滴眼泪,已经落到了地上。

我叹了口气,转身要走。

忽然听见她说,「有吃的吗?」

我回头看她,她头很低,脸上没什么血色,嘴唇很白,身子有不易察觉的抖动。

我想起她刚刚吐了很多,肚子里没东西,可能有些低血糖吧。

但这个时间,附近没什么店开着。

我说,「我家里有。」

她抬头看我,眼里有畏惧。

我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可刚走几步,她也跟了上来。

03

她跟着我进了城中村,走进农民房,上楼,进了我的屋子。期间我们一直没说话。

那时我的出租屋只有二十几平,一个卧室,一个阳台,一个厕所。

屋子里,只有一张床,一个柜子,一张书桌,一把椅子。

我从柜子里拿了夹心面包和牛奶,放在桌上,然后扭身去了厕所。

我很清楚她她这种嫩模是什么职业,可是她羞赧的样子,又不像装出来的。

就连刚刚与我搭话,似乎都用了很大的勇气。

我再从厕所出来的时候,她局促地坐在椅子上,边上放着空的面包袋子,

「老板,要现在就开始吗?」她说话的时候,眼神一直盯着地面。

我当然知道她在说什么。

但我把她领进来,真的不是为了那种事。

我当时,就是鬼使神差地想带她到自己的屋子里,让她睡个安稳觉。

我说,我带你来不是为了这个。

她慌了,说老板,我可以给你打折。

我笑,问,是么?

她说,是啊,你……你比那些人好。

我把椅子扯了过来,坐在她对面,「多大了?」

「19。」

「做了多久了?」

「两星期。」

「为什么做这个?」

「我……很需要钱。」

「赚钱的工作有很多啊。」

她摇摇头,「没这个赚得快。」

那之后,我叫她去洗澡,自己把厚被子铺在地面上,直接躺上去睡了。

她洗完之后,啪嗒啪嗒地走过我身边。

我没睁眼睛,故意将呼吸弄得沉重了些。

她于是声音更加轻了,关了灯,小心翼翼地爬上床,轻声说了句,「老板,我叫林念。」

04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她已经不见了。

我的衣服已经被整齐地码放好,放在了凳子上。

床也被重新铺好。

桌子上放了早餐,早餐边上是我的钥匙,应该是她用完还回来的。

那之后的一段时间,我都没有见过她。

我继续当唐总的跟班,每天游走在各种酒局之间。当时山南区西里一片有许多灰色场所。我随着客户流连那些地方,但从来只让客户进包间,而我在大厅里抽烟。

每到这时候,就会想起林念。想她是不是已经被染成了同样的灰色。

再见到林念,是两个月后了。

那年的大年三十,我和唐总拜访完最后一个客户,他跟我说放假了,七天,回趟家吧。

我没回老家,舍不得机票钱。

晚上,我到常去的饭馆给爹妈打了个视频。

骗他们说和哥们一起跨年。

挂断电话,我把最后一杯酒喝完,独自往家走。

十分钟的路,那天走了很久。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差劲,但好在没让爸妈担心。

而刚走进城中村的巷子里,我就看见远处,林念正站在楼门口的灯下面。

看见我来了,她立刻快步跑到我跟前,露出好看的笑容。

和先前一样纯白色的笑容。

她举起手里的大袋子,说,上次谢谢你,这次请你吃火锅。

我赶忙接了过来,「你怎么知道我不回老家?」

「我不知道啊。」

「那你在这等我?」

「你不在,我等到十二点会走的。」

我站定,仔细看她。这才发现,她脸上挂着汗渍,面色憔悴,那袋子不重,她手上的勒痕却又红又深。

「等很久了吧?」

「诶呀你别管,快点上楼我想上厕所!」

05

她的袋子里有一个电磁炉,一支煮锅,还有各种可以下火锅的菜。她说咱们弄清水的锅,这样吃完屋子里也没有味道。

我说,你怎么不回老家?

她说,你不也没回么?

我说,机票太贵了。

她说,车票不贵,但我不想回。

她告诉我,她老爸是烂赌鬼,赌赢了会喝得烂醉,赌输了就要打人。

她老妈身体不好,又总受气,很早就过世了。老爸赌得就更凶了。

「后来 19 岁那年,老爸在澳门呆了三天,输光了最后一点家底。」

「他回家,喝酒,打我,骂我是赔钱货,说养我还不如养个畜生,说我还不如和老妈一起死了。」

「我就跟他说你别打了,我去赚钱还不行么?我不上学了,我养家!」

「他突然就不打我了,他就……那样上下打量我,说认识个牌友,是深城这边的大老板,说让我和他干,一个月能有十几万。」

「他说的牌友,就是那个经纪人,长期招模特拿提成。」她噗嗤笑了一声,然后就沉默了下去。

这时候,锅开了。

她迅速夹起一只牛丸,直接送到嘴里。

「哇好烫。」她嘴巴发出呼呼的喘气声,用手胡乱擦着眼睛。

擦了好几下,手仍然没敢放下去。

我不敢看她,于是低下头,在地上拿了两罐啤酒,起了。

「喝点?」

她说,「当然了!」

那天我们两个人喝了十几支酒。

她说,「好羡慕你啊,大学毕业,能在深城找份正经工作。」

我说,「一个月三千五,扣了税三千一,租房一千。」

她愣了一下,「那是惨点,但是你以后一定会有发展的。」

「谁知道呢?」

「我就是知道!」

我喝高了,被她夸得很开心,「也是,唐总也是从小销售干起来的,现在开宝马,有两套房。」

「对嘛,你要对自己有信心,而且你还比他帅!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我点头,「是啊,大家都会越来越好的。」

她看着我,沉默了半天。

「怎么了?」我问。

她微醺的眼睛看着我,「陈凡,我不会。」

「不会什么?」

「你会越来越好,可我不会了。」

我想反驳她,可我知道,她说的是对的。

她做这一行,只会陷得越来越深。

她身上的所有美好,很快会随着时间消散。

这时候,不远处突然响了一声。

紧接着,一束烟花,从窗外一闪而过。

我当时住在农民房的七层,对面的楼离我的窗子只有不到三米远,所以,我们只能看见一条窄窄的天空。

而这一束烟花,一瞬间划了过去,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才绽开。

「烟花诶!」林念惊呼起来。

我笑话她,「又看不见。」

「我看见了!那么大,特别漂亮!」她比划着,又举起啤酒,「新年快乐。」

「啊,新年快乐。」

「陈凡,谢谢你陪我吃年夜饭。」

「客气啥。」

「这是我吃过的最开心的一顿饭。」

06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不过大多时间都是我说她听。她听的时候很认真,眼睛大而明亮,有时候被我逗得抿嘴笑,很可爱。

一直到凌晨两点,我终于困意上涌。

她说你先睡吧,我收拾一下。

我说好,于是在地上铺被子。她说你睡床吧,等会我擦一下地再铺,太脏了。

我酒意上涌,也不想和她谦让,于是没脱短裤和 T 恤,直接就躺上床。

我听见她在洗碗,声音很轻,不觉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天色仍然很暗,而林念,正躺在我身边。

她穿着白色的吊带和内裤,蜷缩着,脑袋贴着我的胸口,双手叠在一起,娇小得像一只猫。

我不敢动弹,怕惊扰她。

可是因为前一天喝得多,没洗漱就上了床,所以我嘴巴很臭,还尿急。

我于是蹑手蹑脚地起身,去了厕所。

我看见自己的拖鞋被整齐地放在床边,屋子里所有昨晚聚餐的痕迹都不见了,显然是林念睡前收拾的。心里想着,这姑娘大概比我还爱干净。

我上了厕所,重新洗漱,冲了个凉。看看手机,竟然才六点十分。

于是我换了睡裤,回到床边,犹豫了一下,便再次钻进和林念一起的被窝。

07

我们一直没有跨过最后那一条线。

不过我们似乎默认了,要在一起生活。

第二天,她要拉着我逛了宜家。

那是我第一次去宜家,此前我连家具城都没见过,所以刚进去就被震撼了。

我说干嘛,装修啊?

她说你家的东西全是二手的,不好看。

我说就是个出租屋,凑合用嘛。

她说不行,你不知道我多希望自己有个这样的屋子,能让自己装扮装扮。

我说那你就一直住这呗。

她愣了一下,很快笑起来,说别废话了,跟我走吧。

宜家有那种三四十平米的样板间,里面分了卧室厕所客厅厨房,用来演示全屋都用宜家产品的样子。

林念就拉着我逛了一圈,最后躺在主卧的床上。

她看着天花板,枕着我的胳膊,说陈凡,咱买这样的房子也不错?

我摇头,说太小了,咱咋也买个三房的。

她说不用,那样你压力太大了。

我说那这够住?

她说当然啊!你看主卧咱俩住,次卧孩子住。

我说我想要俩孩子。

她说不要!就生一个!

我说就要俩,他俩一起玩才有意思呢。我就独生子,我从小到大无聊死了!

她看见我装生气,一边憋笑,一边摸我的头,说好好,听你的生俩,疼死也生。

我懵了,赶紧扇了自己一巴掌,然后握住她的双手,说我错了,疼咱不生了,一个都不生了!

说完我俩开始同时大笑。

戏瘾过完,我们在另一对情侣鄙夷的目光下离开了那张床。

整个上午,我们就在宜家过家家。

她坐上一张沙发,说真舒服啊老公。

我看了眼相当于我一个月工资的价格,说太便宜了,掉价,你什么时候能不要这么节俭。

她说,可是很舒服啊。

我叹气,说以前那些年真是亏待你了,以后,我不会再让你受一点委屈。

可是,嘴嗨结束,我们还是很清醒地买了最便宜一档的东西。

窗帘,转椅,桌子,置物架,衣柜,储物盒,还有两幅装饰画,每一件都打折,但加起来也要一千多块。

到了收银台,她抢着付账。

我把她往身后一拽,说这绝对不行!

然后,她一把抓住我的小拇指就往手背翻,我整个人立刻跪下了。她一手钳制我,一手付账,同时还居高临下看着我,露出轻蔑的微笑。

排队的人很多。

但所有人都在袖手旁观。

我当时有点想死。

整个上午饰演霸总所带来的的快感,此刻全没了。

当天下午,林念和我卖掉了出租屋里的二手家具,将白墙面上之前租客留下的痕迹全部清除,将每一处死角清洗干净。

换上新的窗帘,组装桌子、椅子、置物架和衣柜,在墙上挂装饰画。

出租屋已经完全是另一番样子了。

我看着她全身被汗水湿透,看着她赤脚站在洁净的瓷砖上,脸上带着肥皂泡沫跟我笑着说话。

午后的阳光透过窄窄的天空洒下来,她在那道光里站起身子,抻懒腰,说这样,才有家的样子呀。

那个瞬间,我突然发觉,和她在一起真的很开心。而且之后的很多年,我都再没有那样开心过。

09

那之后的几天,她一直陪在我身边。

我没问过她工作上的事情,她也没问过我的。

只是在我和爹妈视频的时候,她会悄悄躲在角落里,默不吭声。

深城的冬天有点凉,我们白天窝在被子里看电影,把能找到最好的恐怖电影和爱情电影都看了一遍。

她总在哭鼻子和捂眼睛之间切换,而我的作用就是在电影高能片段时抱住她。

到正月初五的时候,我们在家呆得烦了,她说我们出去玩玩吧。

我说要一起旅游嘛?

她说那多贵啊。

她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然后……她带着我去了游乐场。

一个老式的每个项目都很小儿科的游乐场。

我说你要想坐过山车咱去欢乐谷啊,那可刺激了。

她说你不懂,那种就是纯吓人,这种才好玩。

我说吹牛。

然后,光碰碰车一个项目,我就玩了四回……

一人开一辆碰碰车,疯狂对撞。

还有摩天轮,龙舟,以及速度极慢,适合 6 岁以上所有人的过山车。

每一样都巨他娘解压。

那天人很少。

少到让我觉得,整个游乐场就是为我俩开的。

最后我们玩累了,在一个不大的人工湖上划船。

突然下起了很大的雨。

雨滴打在湖上,能掀起一股雾气,雨势滂沱,以致于我看见林念嘴巴张开,说了句话,却听不清。

我于是加紧划船,想要尽快回到岸边。

却看见她把我的手从船桨上扯了下来。

我抬头,看见她已经俯身到我身前,被雨水湿透的眉眼很坚定,离我很近。

我终于听见了她的话。

她说。

「陈凡,我喜欢你。」

她说。

「陈凡,对不起啊,可是,我喜欢上你了!」

10

暴雨倾盆,冬雷震震。

那只飘摇脆弱的小船上,我和林念拥吻在一起,很久很久。

但是我都知道。

或者说,我们都是知道

这场冷雨里的柔软和温存,无论多深,相对于我们往后漫长的路,都太短促了。

绚烂总是短促。

让人分不清,谁是因果。

11

她洗了澡。

穿了我的外套,尺寸大得像一款连衣短裙,将袖口挽了很多圈才露出手来。

湿漉的短发,纯白色的脸颊,异常明亮的眼睛,还有在瓷砖上留下一串水印的轻俏的小脚。

我用电脑的音响放起音乐,音量调大,以抵抗出租屋里低劣的隔音。

她走到我面前,解了两颗扣子,那外套滑落,露出了纤柔娇艳的,我二十岁出头的所有幻想。

那是农历的正月初五,也是 2013 年的情人节。

12

第二天,我起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阳光很好,窗外有鸟鸣。

而林念已经不见了。

和第一次一样,桌子上有她留下的早餐,早餐边上有我的钥匙。

我知道她会走,可看见早餐的时候,还是幻想着她会回来。

可等我去洗漱,才发现她的毛巾,她的牙刷,乃至地上她散落的头发都同时消失了。

我刷牙,洗脸。

水铺满脸的时候,我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她真的走了。

整个屋子,所有她的痕迹都不见了。

可是,又全都是她的痕迹。

那张转椅,她为了和我比谁可以转更多圈,把腿磕到了桌角上,疼得她流眼泪。

组装衣柜时她被一个塑料片划伤了手,而那天是大年初一,她说没事,咱俩今年开门红。

置物架上的书是她整理的,窗帘是我抱着她挂上去的……枕头有她的发香,仍没散尽。

她存在过的。

只是现在不见了。

13

我找到了那个模特经纪人,说林念呢?

她说你是陈凡吧?

我点头。

她笑起来,说没想到你还真来了。

她递给我一封信,说是林念写给我的。

「那林念呢?」

「她辞职不干了。」

「去哪了?」

「还能去哪?上大学吗?被老板包了呗。」

「哪个老板?哪的?叫什么我去找他。」

经纪人撇了撇嘴,「小子,我们这行,从不透露客户信息的。」

「求求你了,告诉我。」

「我告诉你?好啊,那你能帮林念还赌债吗?你能娶她吗?」

我被她这两句话问住了。

我站在那里,良久。

那女经纪人叹了口气,点了根烟,「行了小子,你不懂,这已经是她最好的归宿了。」

14

后来我的生活渐渐好了起来,赚得越来越多。

可是我仍住在那个出租屋里。

无聊的时候,我会自己去逛宜家,可是,当年和林念一起躺过的那个主卧已经不见了,换了另一个样板间。

那个古老的游乐场还在,不过摩天轮和龙舟都被停了,只有碰碰车还在运营,我再没坐过。

人工湖被重新翻修,上面已经不许再划船。

2016 年,唐总从公司辞职,也带走了我。

那年他开始搞一种叫以太币的虚拟货币。

我们最开始租用电脑「挖矿」,之后开始自己购买二手主机,很快达到了 500 台矿机的规模。

2018 年底,我的身家第一次达到了千万。

我开了独立公司,住进了一个月几万租金的别墅,又买了宝马的 SUV。

而那间出租屋,我托房东找到了村委,以小产权房的价格买了下来。

不顺心的时候,就去那间出租屋喝点酒,住一晚。

2019 年初,我再次见到了林念。

15

那天我、唐总,还有几个币圈的哥们一起去一家昂贵的会所,请一个「上头的」吃饭。

这人姓李,人称李主任。具体工作不能说,能说的是,虽然他月薪不到一万,但在深城有一批房产,而且手眼通天,巴结好他,我们币圈的活就惹不上半点麻烦。

那天晚上,半斤生肖茅台下肚,他喝美了,说要几个模特。

于是会所管事的女经理立马找了一批少女。

她们穿着紧身的连衣短裙和高跟鞋,各个妆容浓艳,但姿色很是普通。

唐总喝高了,突然将手里的杯子重重一摔,一地碎玻璃。

他说「什么姿色啊就敢领我们这来!都给我滚!」

那女经理看见他发火,笑容更甚。

敢在这里摔杯子的,都是财主。

于是,她很快又上了一批,并特意介绍,这批是她手里「最好的」。

而林念站在这批的正中间。

她没之前瘦了,妆容相较之前也更加精致。

我看向她,她同时也看向了我。视线交织的时候,我能看到她微微一愣,又向我轻轻颔首,便又将视线转开了。

此时,唐总笑了,回头看坐在正中的李主任。

「李哥,有入您法眼的么?」

李主任嘬了一口酒,用雪茄的茄灰指了指林念,「妹妹,过来坐。」

16

之后的一小时,我看着林念极老练地和李主任互相挑逗。

林念搂着李主任的胳膊,喂他樱桃,躺卧在他怀里被他灌酒。

她已经不一样了。她已经不是染缸上浮着的羽毛。

她成了其中的一滴水。

我不断告诫着自己,别去和她搭话,别去。

可随着酒越喝越多,我心里愈发堵得慌。

是啊,林念,我无数次地想过我们的重逢!我们会在某个街角相遇,或者在某个扶梯上擦肩而过,你身边可以有个朴实的男人,或者带着个可爱的孩子。

我们偶遇,可以坐下来叙旧,你也大可以装作不认识我,怎样都行。

只要看见你活得安稳,怎样都行。

就是不要这样重逢!

不要和当年一样……

终于,在李主任的又一次咸猪手之后,我走了过去,坐在了他对面的桌子上。

我说李哥,这妞,让给我吧。

李主任愣了。

唐总过来拉我,说小陈你喝高了。

我拿起桌上一盅白酒,一口干了。

「李哥,这妞我喜欢,今晚给我吧。」

接着,场子寂静了十几秒。林念也没吭声。

李主任突然大笑起来,「哈哈哈小伙子,火气旺啊。」

我知道他不想放人,于是又倒了一盅,刚要喝,李主任突然把雪茄架在了盅沿上。

「李哥李哥,我这兄弟年岁小,不懂事……」唐总过来圆场,可是被李主任瞪了一眼,立刻禁了声。

李主任将那杯子缓缓按了下去。

又找了支二三两的高脚杯,用白酒满上了。

然后,用食指使劲弹了弹雪茄,那茄灰直接掉进了酒杯里。

我没犹豫,仰头喝了。

虽然肚子里立刻翻江倒海,但仍然忍住没喝水,死盯着李主任。

而他,很快又倒了一满杯。

没办法,我又抬头干了进去。同时,上一杯的酒力已经涌了上来,我整个脑子开始昏沉而胀痛,我到了极限,连情绪也已经不受控了。

我把杯子放下。

李主任吐出一口烟,玩味地看着我,似乎没有要加酒的意思。

「倒酒啊。」我说。

李主任眼睛瞪圆了,「你说什么?」

「让你倒酒。」

「好啊。」李主任很快拿了另一瓶白酒,再次倒满,端起来。

我刚要接过,忽然李主任手腕一抖,所有酒液瞬间洒在我脸上。

现场瞬间鸦雀无声。

李主任起身,穿了外套,走了。

唐总赶忙跟了上去,「李哥,咱下一场,我知道落湖区有个酒吧,能把人爽上天。」

一众币圈的哥们也跟着出门,场子很快空了,只留下了那林念和我。

我看见她拿了块毛巾,走到我面前,弯下腰,为我擦脸。

表情没了先前的妖娆。

浓重的烟酒味里,我似乎又闻到了她的发香。

但是和当年的完全不一样。

她说,「你怎么还没以前稳当。」

我拽住她的手,「林念,我带你去个地方。」

17

幻想里,很多和林念重逢的场景,都会以这样的场面收尾:我带她回到了当年的出租屋,她看见一屋子的陈设和当年一样,被感动得一塌糊涂。

可是,那天晚上,我把她带进了出租屋,她只简单地看了一周,便问我,你现在应该不住这了吧?怎么还带我来这?

从始至终,她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我愣了下,把心里所有的情话都憋了回去。

我说是啊,这里不是有点回忆嘛。

她点头,说有心了。

她坐到了那转椅上,我坐到了床边。

「怎么又干起这行了?」我试着打破尴尬。

「不然能干哪行呢?」

「你这么漂亮,拍视频,直播,带货,哪个不行?」

「陈凡,你是不是觉得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天生一副好脑子,什么都能学会,什么都会做?」

「那你就一直这样下去?」

「不然呢?我 25 了,我这是我的命,我认命了。」

我沉吟了片刻,终于重新鼓起勇气。

「林念,如果你现在跟我,我不会再让你受苦。」

她沉默着,没答话。

我于是又说了一遍,「林念,跟我吧。」

林念神情黯了一下,顿了一顿,说,「陈凡,你看过我现在卸妆后的样子吗?19 岁之前,我连痘都没长过,现在,我常年化妆,每天都是烟酒,有时候早上起来照镜子,想哭。」

我说,「年岁大一点就会这样啊。」

她说,「还有,我流过产,两次。」

我说,「我不在乎,林念。」

她摇头,「不,你一定会嫌弃我。」

我说,「我不会。」

她笑起来,是嘲笑,「我上一个『男朋友』,比我爸都大。可是后来分开,不是我嫌弃他,而是他看腻了我!算起来我在这行 6 年了,什么男人,都见过了,就是没见过真心。陈凡,你是想说你和他们都不一样吗?」

「不一样。」

「你凭什么啊?」

「凭我真心喜欢你!」

「你喜欢的是六年前的我,陈凡!现在的我不会和你逛宜家了,不会和你玩碰碰车,不会和你划船,不会无缘无故帮你打扫屋子,更不会不收钱就躺在你的床上你懂么!?」

「林念……」

「陈凡,我可以跟你在一起啊,你给钱我就和你在一起啊,你现在应该出得起。」

「你别说了林念。」

「但你很快就会发现,你根本不爱我,你只是怀念当时对我的感觉而已,你只是,怀念当年那个没碰过女人的你自己!」

「你别再说了!」我突然吼了一句。

然后,我们同时沉默了许久。

终于,林念笑了下,起了身。

她说,「老板,今晚就到这吧。欢迎再来这家会所,但你不会再见到我了。」

她拿上外套,走到门口,开了门。

「不如你实话告诉我吧,林念……」终于,我还是忍不住和她确认了最后一件事,「你不敢跟我在一起,是怕打碎你在我心里,那个完美的样子吧?」

她摇了摇头。

「陈凡,我是怕打碎我心里,你的样子。」

18

门关上后,屋子里一片寂静。我坐在那,一股巨大的疲倦感涌了上来,像是能将心凿出一个窟窿。

我突然想起,2013 年,情人节的晚上。

所有的欢愉过后,她躺在我怀里,忽然开始流眼泪。

我问她怎么了,她摇头,不说话,哭得却越来越凶,越来越凶。

后来,我在她的那封信里找到了答案。

她留给我的信很短,字很漂亮。

信里,她说:

陈凡,你是我的第一个男人。

如果有一天,或者说,总有一天,我会变得很不堪。

但我至少知道,在自己最好的时候,是属于你的。

19

我再没去过那家会所,也再没见过林念。

我不想再见她了。

我也不再喜欢深城的大雨。

那间出租屋,我租给了公司里一个刚毕业的小伙子,他问我里面的家具能换吗,想跟女朋友买点新的,我说随便吧。

后来有一次,和年轻的员工们一起团建,在夜店,他们找了几个气氛组少女。

我问一个 20 出头的气氛组少女,说这行很赚吧?

她说当然啊。

我说但是每晚都喝这么多酒,很伤身的。

她叹口气,说没办法,自己老爸是个烂赌鬼,自己被逼着出来还赌债,只有这行,来钱最快。

我愣住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她却被我的表情逗笑了。

「逗你呢大叔,来,喝酒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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