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人的獠牙

我曾处理过一个让我毕生难忘的案件,女方被长期家暴,最后忍无可忍杀死了丈夫。

案情简单清晰,按道理荡不起太多波澜,但她前男友的涉案,却让案件重新披上了一层迷雾。

1

她是我的一个高中同学,叫许月。

毕业后就很少联系,听说她大学毕业后远嫁他市,这次出事,找不到靠谱的律师,才辗转拜托到学法的我。

初步了解到,她是被长期家暴后,迫不得已才下狠手杀死自己丈夫的。

情况不容乐观,哪怕曾经她是个受害者,但在动手杀人之后,她就是个凶手了。

她很有可能会被指控故意杀人。

我快速赶去了她所在的城市,以辩护律师身份在拘留所见到了她,并迅速大致了解了整个事件。

她的丈夫叫李准。

官二代,家里有钱,不学无术,脾气很差,身上有酗酒跟赌博的毛病。

事发当晚,周准在外吃饭喝酒,八点半左右回到家里。

因为孩子哭闹,李准下手打了五岁的儿子,夫妻两人爆发争吵。

随后周准动手打了许月一顿,然后外出。

夜里十二点许,周准归家,仍是一身酒气。

见许月没有睡着,李准又把她痛打一顿,理由是责怪许月跟他吵架,他那晚才会输钱。

许月的额头破皮,脸被打肿,脖子上有瘀青,手臂与腰部都有伤痕。

而李准发泄完毕后,便洗漱睡觉去了。

许月整夜无眠,万念俱灰之下,她想到杀死丈夫以摆脱这种困境。

在确定丈夫熟睡之后,她用砍骨刀砍向了丈夫的脖子。

李准当场吓醒,但气管已被砍断而无法呼喊。

许月惊怕之下,继续用砍骨刀对其脖子进行攻击,并最终把他杀死在床铺上。

之后,她不知该如何处理与面对,只能打了 120 与 110。

2

听完讲述,我又询问了她一些问题,并一一记录下来。

「他经常打你吗?」

「经常,喝了酒就打我。」

「你有没有采取过其他措施?比如找父母?报警?」

「我父母,离得比较远,管不来我。他父母,也护着他们的儿子,总让我忍,说忍忍就过去……我报过好几次警,可是警察来了只是调解,没有用。妇联都来调解过,可是也没有用。」

我叹了一口气,这还真是现实。

「证据有留存吗?报警回执?妇联调解回执?家暴后受伤的照片?」

「有的,都在我家里,回执就放在床头柜里,照片在我手机里,都有的。」

这一点还是比较重要的,是可能让法官酌情减刑的依据之一。

但她家作为案发现场,暂时还是封闭状态。

获取证物只能跟办案刑警进行申请。

这时,许月冷不丁地问出一句:

「我这个事,大概会判多少年?」

我还没把案件理清楚,也没有跟办案警员沟通过,所以我并不能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我只能安慰她:

「放心,我会尽可能帮你辩护的。」

但我发现,她好像并不是很紧张。

3

随后,我去找负责案件的刑警了解情况。

以警方的口供为准,案件详情与许月自述并无太大出入。

事实清楚,证据确凿,不需要太多刑事侦查的时间,很快就会进入审查起诉阶段了。

由于是在丈夫入睡后起了杀机,哪怕此前她受到过殴打,但丈夫的不法侵害已经结束,因此无法判定为防卫。

大概率会以故意杀人罪提起公诉。

我也猜到了,这也是我不敢回答许月「大概会判几年」的原因。

刑法规定,故意杀人罪处死刑、无期徒刑或者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情节较轻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遗憾的是,她这种情况,并不属于情节较轻的。

我只能寄望于做些补救,能尽可能让法官轻判,能争取到不判死刑或无期就很不错了。

同时我也觉得很悲哀,像她这样,无人帮她的情况下,她又能有什么办法?

忍下去,轻则被继续家暴数十年;重则有朝一日,也许被打死的就会是她了。

我必须帮她。

在开庭之前,我要去做几件事情。

第一,亲属谅解书。

第二,取回李准多次家暴的证据。

第三,去获得附近邻居的证词,以印证李准家暴的频繁性与严重性。去许月工作单位获取证词,从侧面印证许月平日的人品。

这些都是能让法官酌情轻判的依据。

4

谅解书应该是由李准家人签署的。

离开拘留所后,我却率先联系了许月的父母。

之所以这样做,是为接下来与李准父母的沟通做铺垫。

谈谅解,一般不能避免民事补偿。

我的想法是,在金钱上补偿李准父母的丧子之痛后,也许他们会更愿意签下谅解书。

但马上就碰了一鼻子灰。

我打电话给许月父亲,才刚介绍完自己是许月辩护律师的身份,对方就直接挂电话了。

再打就是拉黑。

打给许月母亲,她倒是有说几句话,但那几句话都是在骂自己女儿。

连「贱人」都骂了出来,仿佛许月根本不是她的女儿。

语气里,全是与她撇清关系的说辞,而且也拒绝见面。

这两通电话,彻底断绝了我劝说他们为许月付出的想法。

我只能硬着头皮去找李准的父母。

他们倒是让我进门见面谈了。

我把劝说的方向稍作更改,提出让许月减刑,是为了让他们的孙子能早日见到母亲这个点。

谁知,他们勃然大怒。

李准的父亲叫李建国,是本市司法系统的高层官员。

他一口拒绝谅解,更不断怒骂并表示让我歇着去,他一定会竭尽所能,让许月得到应有的惩罚。

我才知道,之所以他愿意接待我,是因为我并非本市律师,他是在给我施压。

警告完毕之后,就怒气冲冲地把我赶走……

情况非常不乐观。

无奈,我又去了许月所居住的小区,希望能得到左邻右里的证词。

当知道我是许月的辩护律师时,同小区有个叫黄振南的男子,显得特别热情。

对许月,他展现出莫大的同情,表示愿意佐证许月在近一年内多次被丈夫家暴。

他还表示,小区里许多邻居都知道许月家的事,奈何都帮不上忙。

但如果由他出面会好很多,他会帮忙去动员,弄个签字请愿书。

他一副老实憨厚的模样,确实像个平易近人的好邻居。

有他帮忙,在证实李准家暴这方面,应该没有太大问题。

但总体来说,情况还是不乐观的。

5

开庭的日子越来越近。

我不断在许月的工作单位与居住地之间奔波,见了许多邻居,同事,他们对许月的人品都是认可的。

多数也觉得她可怜,毕竟一个远嫁的弱女子,她确实也无可奈何。

李准家的谅解书是拿不到手了,但经过警方的批准,许月被家暴的证据也全都拿到手了。

终于,第一次开庭。

在法庭上,我主张「故意伤害致死」,建议量刑在十年左右。

因为当晚,李准确实对许月进行了残忍的家暴。

此处,我拿出了邻居以及同事们签下的百人请愿书。

证实了李准对许月曾多次进行残忍的家暴,同时侧面证明了许月平时的为人。

我合理推断,是李准过往的家暴史及当时的家暴行为,让许月产生了报复伤害的愤怒心情。

因此,在结合事后她所拨打的 120 电话后,她的持刀报复行为应当属于故意伤害,致死则属于救治不及,行为人的主观故意是过失。

加上她打 120 的行为,可以视作自首,应当酌情轻判。

而公诉人针对李准脖子上的刀伤,主张许月的犯罪行为属于「故意杀人罪」。

对方指出,许月作为成年人,应当明白刀砍在脖子上这种行为,会导致他人生命被剥夺的结果。

李准遗体的照片也被呈上,法医出庭作证,证实他的脖子上,曾受到三次刀伤。

这足以证明,许月对李准的人身侵犯,是建立在故意杀害对方的基础上。

让我措手不及的是,公诉人提交了一份报告,是由被害人李准亲属提供的资金流向清单。

其中明确指出,许月在与李准结婚后,曾多次把婚内财产赠予父母、弟弟。

继而提出这是家庭矛盾的导火线,李准家暴对方的原因。

许月是个「伏地魔」。

我才顿悟,难怪在她出事后,她的父母会完全不搭理她,迅速跟她划清界限了!

难怪她的母亲会那么愤怒地咒骂她,因为她失去的不是女儿,而是一个经济来源。

随后,公诉人更出示了一份调查报告,显示黄振南的个人信息,现居住地,更显示了他与许月的关系:

为前男女朋友关系。

公诉人由此提出,许月疑有与前任继续接触的痕迹,这亦是导致家庭纠纷的主要原因之一。

我大吃一惊。

这么重要的关系,她居然瞒我?

公诉人非常很聪明,李准喝酒赌博的事他是一个字也没提,就用尽污蔑之词,把许月塑造成一个既是伏地魔,又是出轨妇女的形象。

我搜集证词佐证许月的人品,他则针对这点尽情攻击她的人品,每一拳都打在点上了。

而且法官也并不制止。

许月坐在椅子上瑟瑟发抖,她是完全说不出话来了,就算我当庭跟她沟通,也不会有用。

我手忙脚乱,只能迅速中断辩护,根据《关于依法保障律师执业权利的规定》第三十四条第三项,以需要对新证据作辩护准备为由申请休庭。

好在法官批准了。

6

再次在拘留所见到许月的时候,她再也没有了之前的安然自若,而是像只惊弓之鸟。

我很生气,所以语气也不太好。

「怎么回事?那个黄振南,他居然还是你的前男友?」

她又急忙保证:

「是的,但我们,绝对,绝对没有见不得人的关系!」

「那也不应该瞒着你的律师啊!」

「我是,怕,说了之后,就说不清了啊……」

她低下头。

我呼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

毕竟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只需要让黄振南成为证人说明一切就行了。

伏地魔的事更不是重点,我明白,这是对方打乱我方辩护节奏的干扰项。

重点还是「故意杀人」与「故意伤害」之争。

关键她当时下手太狠了,现场以及尸检结果,都会偏向于是杀人行为,而不是故意伤害。

「阿政,今天法庭上,我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在你的主张里,也会判我那么重罪?要,要十年?」

我才发现,原来她是真的在上过法庭之后,才知道杀人是重罪!

「许月,你一开始,觉得自己会怎么判?」

她还是低着头,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说:

「我有看过,新闻,说是家暴那种的……他打我打得那么厉害的……一般不就是几年吗?」

「那些是判的防卫过当!但你这个事,明显就不是防卫!」

她抬起头来看着我,表情很是吃惊。

甚至不自觉地说出这么一句话:

「可是,可是他说……我那样做,是正当防卫啊……」

她意识到自己说错话,立刻就闭嘴了。

我也惊呆了。

「他是谁?」

7

这件事,果然不只是家暴与反杀那么简单。

「你不和我坦白的话,我很难帮得到你了。」

她连忙抬起头,着急地说:

「是他,就是黄振南,是他那样跟我说的!」

「他让你杀掉你丈夫李准的?」

「是,那天晚上,丈夫打完我睡了之后,我接到他的电话……」

然后,他们聊了起来。

许月自然异常委屈,无人可倾诉的她,跟黄振南不断诉说着自己的悲惨。

黄振南也一直安慰她,但后来不知为何,他突然提出一个建议:

杀死李准。

许月原本就恨死了丈夫,被黄振南这么一说,她心里居然真的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但她担心自己的孩子。

黄振南提出,孩子的爷爷奶奶一定会抚养他的,毕竟他是李家的子嗣。

而不再需要跟家暴的父亲在一起,这对孩子来说,也许也是一件好事,毕竟拥有那样的父亲,还不如没有。

他还说,被家暴后反抗、杀死丈夫,最多是防卫过当,也就是三至七年的刑罚。

如果律师得力的话,甚至还有判缓刑的。

为了证明这是真的,他发了不少家暴反杀的新闻给许月看。

况且,他还继续表示,在杀死李准之后,虽然她作为罪犯会失去继承权,但李准留下来的房子会由继承第一顺位人,也就是李志明继承。

等她几年后出狱,仍然可以作为监护人拿着这笔财产,好好地补偿孩子,让他健康地成长。

就这样,这个被打得遍体鳞伤脑子发热的女人,居然全都信了。

黄振南为她扫除了所有的后顾之忧。

所以她才会下狠手,杀死自己的丈夫!

8

听完她的诉说,我觉得匪夷所思。

一个普通人,应该不能随口就说出,「防卫过当」的刑期是三至七年这种事的。

更不可能知道,许月杀死李准后会失去继承权,遗产都会由李志明继承。

因为他说的,全对。

根据《民典法》规定,许月杀死被继承人之后,将失去继承遗产的权利。

而遗产则会由其他继承人顺位继承,毫无疑问,第一顺位就是李准与许月的五岁儿子。

但是,这里有个很明显的漏洞,应该是黄振南故意不提的。

「你杀了李准,你觉得孩子的监护权还会在你手里吗?你觉得李准的父母都是傻子吗?」

许月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事情更乱了。

本来,两人前男友朋友关系还好解决,只要黄振南出庭,咬死两人没有任何关系就行了。

但,现在的黄振南,到底什么情况?

如果两人没有出轨行为,那他为什么要教唆许月杀人?

现阶段,我能想到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他拖进案件里来。

如果能让他成为共同被告,这样还有可能让许月的刑罚减轻一些。

但这需要证据。

我拿出许月的手机,查看她跟黄振南的聊天记录,发现双方根本没有在文字上留下关于杀死李准的内容。

虽然有几个新闻链接,但没有前因后果,根本不构成教唆。

他太小心了,他什么都懂,他是故意通过电话交谈来「指导」许月的。

而许月肯定没有录音。

这意味着,完全没有证据。

9

我再次去拜访了黄振南。

在他家里。

没有过多寒暄,我直接问他:

「你是在教唆许月犯罪,你知道吗?」

他点了点头,反问道:

「是的,有什么问题吗?」

在没有任何证据的前提下,我没想到他会承认得那么干脆。

我倒是懵了:

「你不怕我录音?」

他懂得仿佛比我还多:

「你是个律师,你也清楚,录音证据必须是在合理的场所进行的,不可采取窃听偷录的方式,由此取得的录音资料会因为手段违法而被排除。」

对方早就料到会有今天的会面了。

「你为什么要那样做?李准哪里得罪你了?」

黄振南却反问我:

「我心疼前女友被打不行吗?家暴是真的吧?许月身上的伤是真的吧?当爹的打五岁小孩是真的吧?我还需要其他特别的理由吗?」

我沉默了。

我也看过许月的验伤报告,好几次都到轻伤标准了,但李准也始终没有被制裁过。

他确实需要被制裁,但这并不妨碍黄振南,是有目的地去实施这一系列行为。

「他该死是一回事,你也不是个好人,但凡你真是心疼过许月的话,那么昨天的法庭,你就应该出现在被告席上了!」

如果他真的只是心疼许月,那么为了不让她被重判,他大可以直接承认教唆许月伤害丈夫。

但他明显不会那样做。

「你跟李准到底有什么恩怨?」

他沉默良久后,才反问道:

「难道不能,是我跟许月有恩怨吗?」

我愣住了,因为刚刚,他还在说着心疼前女友的话。

然后,他说了一个让我都觉得揪心的故事……

10

黄振南认识许月,是在他刚毕业那年。

他们曾同在一个公司共事,黄振南是程序员,许月是前台。

两人情投意合,最后走在一起,而且是奔着结婚去的。

黄振南知道许月家里重男轻女,也知道跟她结婚要花费许多钱,房子、彩礼、婚礼等等。

而他是农村出身,除了有不错的学历之外,一无所有。

为了两人的未来,他付出了百分百的努力。

他跳了槽,开启了 996 模式,拼命挣钱。

而幸运的是,许月也是个贤内助,为了照顾他,她特地搬去跟他住在一起,成为他坚强的后盾。

但是,黄振南做错了一件事,他低估了许月家里对她的吸血程度。

他把工资交到了许月手中,让她把钱攒着,买婚房用。

他们一起攒了三年的钱,五十多万。

眼看着就快够市区的首付了,黄振南的家里又传来噩耗:

他的父亲犯病了,心脏问题,需要马上进行手术。

医生预计要准备 20 万左右的费用,因为老人在农村没有医保,所以已经是很保守的数字了。

黄振南是家里的独子,他当然要负担父亲的治疗费用了。

但是当他跟许月商量取出 20 万先救命治病的时候,许月却一副支支吾吾的样子。

再三询问之下,她才坦白了:

这几年存下来的钱,她都【借】给弟弟买房子去了。

黄振南难以置信,他取回那张为结婚存钱而办的银行卡一查,里面果然只剩下几百块!

那一刻,他只觉得天旋地转。

但父亲的病是急病,他连忙请求许月联系她弟弟,看他能还回来多少钱。

许月打了电话,对方却表示,做生意亏了,手上没有钱。

一分钱都拿不出来。

许月也很慌,一直在道歉,一直在哭。

他受不了,只能亲自打电话给许月父母,跟他们说明情况,问他们能不能【借】一点钱。

但能想得到的是,他一分钱都没拿回来,甚至还被奚落了一顿,说没钱干吗还缠着他们的女儿……

除了愤怒之外,他更多的是手足无措。

他想救自己的父亲。

手术刻不容缓,心脏手术不能拖,一拖就是人命一条。

他四处筹钱,一家一家亲戚去借钱,但是能借到的都是小钱。

而他父亲也深知儿子的窘况,他一个撑起家庭几十年的汉子,为了不在年老后成为家庭的负担……

他瞒着儿子,要求自己老伴给他办了出院。

回到老家之后,他又瞒着老伴喝下了农药。

而那时,黄振南还走在筹钱的路上,当他接到母亲电话的时候,整个人都崩了。

他行尸走肉般地回到了家乡,给父亲办了丧礼。

在丧礼上,他甚至都哭不出来,他总觉得一切都不像是真的。

他停掉了工作,在老家逗留了好几个月,一来是为了陪伴母亲,二来,他真的还没醒过来。

而让他彻底回到现实的,是许月的一条分手信息。

她诚恳道歉,并觉得自己不配再待在他的身边,把所有的过错都揽下来,说给她时间,她会负责偿还所有的欠款。

但黄振南深爱这个姑娘,哪怕到这个地步,他想的居然还是:

要帮这个可怜的女孩,脱离原生家庭的控制。

那些钱拿不回来就拿不回来了,父亲已逝,他在乎的已经不是钱了。

但他没想到的是,他又被摆了一道。

因为他回到这个城市的时候,已经联系不上许月了。

他还以为是许月的家庭在从中作梗。

直到,他终于打听到了许月的近况:

她嫁给了该市的一个官二代。

李准。

那时候,他的信念,才彻底崩塌。

原来许月对他都是在演戏。

而燃在他内心的,只剩下了复仇的怒火……

11

这是一个长达五年的复仇计划。

黄振南一边正常地工作生活,一边在暗地里不断打听许月的近况。

他创造了一次又一次【偶遇】,让他跟许月从不小心碰见的尴尬,到和解,到重新成为【朋友】。

他是一心想要复仇,但是他的脑子里,其实没有一个好的方案。

直到他发现,李准的丈夫是个大男子主义,脾气暴躁,习惯吃喝嫖赌的痞子。

他想到了一个好办法,那就是捣乱他们的家庭关系。

大男子主义的人渣,虽然自己可以在外面玩女人,但却最怕家里的红杏出墙。

虽然许月并没有。

后来,黄振南还以工作为由,租进了许月同一个小区里。

两人的接触更频繁了,多少也会让李准察觉到。

但两人又确实只是以礼相待的朋友,李准一点儿真正的证据都找不到。

「一定会有家暴的,他这种男人,怎么可能不对那种女人动手?我搬过来,就是没有家暴,也会给他们整出家暴来。」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从这个老实憨厚的男人眼中,居然看到了狐狸般狡猾的光芒。

我默不作声。

他确实惨,但我并没有同情他的理由。

「这么说来,李准他只是个倒霉鬼?你杀死他的理由,居然并不是为了杀他?」

「大律师,话不能乱说的,我可没有杀他。」他冷漠地笑了笑,「他只是个垫背的,没错。」

「所以你也不会出庭帮许月说话的了?」

「有什么好说的?你也清楚,她下的是死手,她就是想杀死李准,就像当初她想让我死一样!」

「但你心里清楚,她只是一个被原生家庭绑架洗脑,又被现在的家庭迫害,被你所挑唆的……受害者。」

「滚!」

我们彻底谈崩了。

黄振南把我赶了出来。

我承认他很聪明,但他还是小看人心了。

我全程录了音。

虽然录音没办法作为庭审证据,但它,大有作用。

黄振南太得意了,以为一切都天衣无缝。

他要为自己的得意忘形付出代价。

12

我再次去找了李准的父亲,李建国。

他不见我,我就在停车场堵他,连续蹲点两天,总算被我碰到他了。

「我是不会签谅解书的!你死心吧!」

见到我,他还是一脸的怒气冲冲。

「不是的,不是谅解书,是另一件事……黄振南,想必你一定知道这个名字吧?」

我之所以那么有信心,是因为上次庭审时,公诉方直接把黄振南的家底都抖出来了。

这里面,必定有李建国的一份【力量】。

而他听到这个名字,果然有了反应。

「又是这个人……他,又怎么了?」

「我有一段跟他谈话的录音,与李准有关,录音无法拷贝给你,只能在私人场所放给你听。」

听到这,李建国当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

他让我上了他的车子,在车里,我用录音笔把那天跟黄振南的对话全都放了出来。

我们静静听着录音,他全程没有任何表情变化,那种定力,不是一般人有的。

我知道这段录音绝对会伤害到李建国,但我已经没有其他办法了。

想要把黄振南拉下水,只能依靠李建国的力量。

所以,我就是要让黄振南,伤了这个丧子老父亲的心。

在听完录音后的好几秒钟,我们仍然保持沉默。

最后,他还是扛不住,用食指跟拇指狠狠地捏了捏自己的眉心,喃喃自语地说了几个字:

「我儿子,是,垫背的……」

我更不敢说话了。

旋即,他便回过神来,扭头对我说:

「许月的谅解书我仍然不会签,但是,如你所愿,黄振南,我一定不会放过他。」

「我也想追诉他为共同被告,但是我没有证据,这份录音也不合法……」

「我会有证据的。」

他的话,短短几个字,却铿锵有力。

我就知道,事情有转机了。

也许复仇,是他作为一个老父亲,最后能为儿子做的事情了。

也许他不是个好父亲,儿子也不是个好儿子,甚至都不是好人。

但他始终是个父亲。

13

两天后,我接到二次开庭被延后的通知。

我知道,李建国开始操作了。

几天之后,黄振南被刑拘,公诉方追加其为本案件的共同被告。

我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我完全打听不到。

是李建国拿到了什么决定性的证据吗?

还是黄振南松口供述了自己的罪行?

我所知道的是,黄振南放弃了请律师辩护,连法援都拒绝了,坚持自辩。

多少有点自暴自弃的感觉了。

我也无法在开庭前见到他,所以我对他的状态,真的一无所知。

其实我对李建国,也知道得并不多。

也许还没有许月知道得多,毕竟她可是人家的儿媳妇。

所以当我再一次在拘留所里见到许月时,我把案件最新情况都告诉了她。

当然不该说,一句都没说。

「黄振南,他,也被抓了?」许月显得很是惊讶。

「等一下警方会再次给你录一份口供,是针对他的,记住一定要一口咬定,当初是他教唆你杀死李准的,明白吗?」

许月弱弱地点了点头。

「另外,李准的父亲,是他让黄振南落网的,你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吗?」

许月小小地皱起了眉头,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才开口说:

「李准,他喝醉酒的时候曾恐吓过我,说就算他把我杀了,有他爹的关系在……他也不会受到任何法律制裁。」

我明白了,这跟我所猜测的相吻合。

李建国,大几率是个在某方面违法乱纪的害虫。

可是面对黄振南这种,精明得一早就计算好一切的暴徒,除了黑吃黑之外,还能有其他方法制裁他吗?

我没有方法。

但他还是太讲道理了,以为窃听录音不能当成证据,他便后顾无忧了。

这世界,有时候,是不讲道理的。

14

二次开庭,很快就来了。

这一次,我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我已经跟许月练好所有话术,打算把责任都往黄振南那边推。

因为刑法上是没有「教唆罪」这个罪名的,所以黄振南是以「故意杀人罪」被追诉为共同被告的。

虽然是许月动的手,但我有充分证据,证明在被李准殴打虐待多时之后,她的情绪长期处于一种并不稳定的状态。

为了印证这一点,我甚至找到心理医生,给她开了一个抑郁症的诊断证明。

法庭上。

公诉人果然针对黄振南火力全开,把他形容为本次案件的「主要凶手」。

而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

黄振南所谓的「自辩」,居然就是认罪!

他承认了自己与许月是前恋人关系,对许月的负心由爱生恨,对得到许月的李准怀恨在心。

也承认了自己故意接近许月,用言语迷惑她,在小区里煽风点火,破坏他们的家庭幸福,引导李准对她进行家暴。

最后,更对自己教唆许月对李准故意伤害的罪行供认不讳,表示这是对他们的「复仇」。

当然他为了自保,不得不强调对许月的教唆是让她「伤害」李准,而不是杀死。

庭审持续了三个多小时,我作为许月的辩护律师,当然力所能及地提供各类证据,把她尽可能地从这个事件中抽离出去。

庭审结束,当庭宣判。

像这种复杂的案件,一般不适于当庭宣判,所以应该也有李建国的力量在里面。

许月故意伤害罪名成立,但考虑到她有自首情节,且长期被家暴,心理健康程度受损,并是在他人教唆下犯案,因此只判了五年有期徒刑。

黄振南故意伤害罪名成立,虽非犯罪执行人,但伤害报复意图明确,为案件策划主谋,社会影响较为恶劣,应当为伤害致死承担主要责任。

他被判了十五年有期徒刑。

结果是相当好的,除了黄振南以外。

我本以为事情会随着庭审结束而结束,可是没想到,事情居然还没表面上看到的这么简单。

15

法庭宣判后进入三十天的上诉期,许月那边我们是不打算上诉了,她在里面好好表现的话,预计三四年就能出来。

黄振南,可能也没有上诉的空间。

我终于在看守所见到了他,是他要求见我的。

「如果你想上诉,我可以介绍同行帮你,但实话实说吧,为了避免二审加重刑罚,劝你放弃上诉吧。」我如实相告。

他却笑着,用不友善的语气质问我:「我找你并不是为了上诉的事,我是想问问你,律师,都是你这个吊样吗?」

明显,是指我暗地里勾结李建国,把他给彻底拖下水这件事。

然而我也有我的说辞:

「律师为当事人辩护天经地义,哪怕不是律师,只是守法公民,也有检举罪犯的义务,不是吗?」

「呵。」他忍不住笑出了声,「大律师,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突然认罪吗?」

我摇了摇头。

这是我所打听不到的,而且我也并不是很在乎。

「因为我妈。」

黄振南停下笑容,微微低头。

「我唯一对不起的,就是我妈。我爸去世后,她本来身体就不好,我却还不能陪在她身边。」

我恍然大悟。

应该是威胁?

考虑到他在接下来的十多年时间里,都不能离开监狱,我忍不住问道:

「有什么事我能帮得上忙的吗?」

他抬起头来,又笑了。

然后反问了我一句话:

「你不是已经帮了吗?」

我一头雾水。

随后,他站了起来,示意站在不远处的警员结束会面。

在临走之前,他还丢下了一句话:

「我早就知道,你们律师都是这个吊样的了……」

他这句话的意思是,他早就知道我会录音,也会暗地里找李建明吗?

那他为什么还让我那样做?

我有些迷茫。

16

很快,事情开始一发不可收拾了。

该市的司法系统,在短短两周内出现了一场震惊全省的大地震。

李建国,在自己的办公室自缢身亡!

扫黑除恶专项整治之下,省纪委直接命人彻查,李建国被查出是本市某些黑恶势力的保护伞。

这直接导致,该市司法系统被撸了一大串人出来。

这一切,都是由省纪委接到一份实名举报开始。

举报人,是黄振南年迈的母亲。

而证据,则是因为李建国为了给李准复仇,失了心智,不择手段公然派黑恶人员,到黄振南母亲家里暴力威胁她。

只是谁也没想到,黄振南早就在家里,装了高清而又隐蔽的监控系统。

他们大张旗鼓打着李家的旗号,折磨一个老人,还拍了视频发给黄振南,让他认罪。

身在拘留所的黄振南,是怎么看得到视频的?

那是司法系统里的某些蛀虫,带过去给他的。

而蛀虫侵蚀的不仅仅是整个系统,更是会直接反噬到幕后主谋李建国的身上。

毕竟这是他死去儿子的案件,利益相关,一查一个准。

失去了独子,失去了权力,也许后半辈子都要在牢里度过,一时无法接受的他,最终用皮带把自己吊死在了办公室里……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黄振南打着什么主意,为什么会说我是「已经帮过他」了。

因为,他猜到我会把我们的对话录音交给李建国,他也猜到,老来失独的李建国会为了复仇而不择手段!

他利用了我,我的骚操作,反而真的是「帮」了他。

不是他低估了人心。

而是他预判并且操纵了人心!

我想到那次跟李建国见面,我提到【黄振南】这个名字的时候,他下意识地说了一句:

「又是这个人……」

我才回过神来,他们应该早就相互认识的了。

黄振南要复仇的对象,绝对不只是许月。

也许李家父子都是!

而同时,他上诉了。

根据《刑诉法》第一百八十六条第二款规定,共同犯罪案件只有部分被告人上诉的,应当对全案进行审查,一并处理。

这意味着一审判决书没有法律效力,许月的刑罚,也会根据二审结果重新裁量。

事情充满了不稳定因素。

为了许月,我得再去找黄振南一次。

17

「我会推翻我之前所有的证词,因为我是被胁迫的,上面也已经查清楚了。」

黄振南冷静沉着,一脸坦然。

我也猜到了,这是最坏的结果。

这意味着,一审判决将会被全面推翻,许月的刑罚也会重新计算。

确实是打破我的脑袋,都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我提出我的疑问。

为什么黄振南这个五年的复仇计划中,针对的,仿佛更像是李家父子?

「你,并没有你说的那么恨许月,不是吗?」

黄振南笑了笑,不予置评。

我换了另一种问法。

「你跟李家父子,有什么恩怨?」

他们一定互相认识,而且这个所谓的五年复仇计划是假的。

他明面上要针对的是许月,但其实,却是要对李家父子下手。

他故意跟我那样说,让我录音给李建国听,为的就是让他麻痹大意。

「1367 天前,我刚刚搬进现在这个小区第十二天,我遭到了一群人的围殴。」

黄振南的双眼,透出了冰凉的光芒。

「出面打了我五个耳光的,是李准,他让我离许月远一点,呵。」

原来如此。

积怨来自,一次单方面的殴打欺凌。

「我报警了,但警方却直白地表示,如果要公办,双方都要拘留,因为这是斗殴事件,我一个人被五个壮汉打,这叫斗殴,呵呵。

「最后调解了事,李准往我脸上扔了几百块钱,还扬言下次烧给我,真牛。

「他为什么可以这么横行霸道?我查明白才知道,他爹是个人物。那么,他爹又凭什么可以横行霸道?」

我办理过许多案子,所以我理解黄振南那一刻是什么感受。

就像那种,被欺压多时最后终于爆发出来的老实人。

「你知道,他一巴掌一巴掌扇在我脸上,还一边骂脏话侮辱我的父母,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吗?」

尤其他的父亲已经去世了。

我看着他,那一刻,我居然觉得他的复仇并不过分。

害虫确实需要清理,但讽刺的是,这无关正义。

「从那时开始,我更注意跟许月的联系了,我尽力做到一种找不出任何毛病,若即若离的方式,去捣乱他们的家庭关系……」

简单几句交代完他的愤怒之后,他又恢复成了一副和善的模样,说:

「放心吧,我在庭上,仍然会以朋友的身份作证词,证明当晚与许月的沟通中,她心存的不是杀念,而是伤害报复。至于结果会怎么样,就要看你这个大律师怎么操作了……」

操作个屁,不可能再操作的了。

整个司法系统都震成这个样子了,只能等最透明的判罚。

他站了起来,还是像上次那样,招手示意门口的警员结束会面。

我基本上都说不上几句话。

因为我也,真的无话可说。

18

二审开庭时间还没明确下来,但许月故意伤害致死的罪名,怕是脱不了身了。

说起来,她是真的惨。

被父母遥控,被弟弟吸血,被丈夫家暴,被前男友迷惑。

虽然所有一切,都是因为她自己拎不清。

假如当时她不那么傻,选择好好地跟黄振南走下去,这一切悲剧就都不会发生了。

黄振南,更不会变成那样的恶魔。

我久久不能忘怀,他那一双冷冷的目光。

不动声色,但又暗藏凶残,仿佛会永远记住仇恨。

可是我又发现了一个问题。

他应该清楚知道,自己搬去已婚已育的前女友小区,是一定会惹李准发怒的。

他那么聪明,不可能没有猜到这一点。

所以李准带人殴打他,是意料之外的事情吗?

我觉得可能并不是。

那么李准,死得到底冤不冤?

我不知道。

黄振南也绝对不会告诉我他真正的想法。

他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他想让我听到的。

如果不是发生了这件事,碰到黄振南的我,也会觉得他只是个老实木讷、待人和善的年轻人。

但也许这种人,只是藏起了自己最锋利的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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