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友去世后的第二十天,我终于又见到了她。她并不知道自己死了。我想继续和她在一起,就必须瞒住她。
1.
屏幕上的温晴欲言又止,她看上去很憔悴,很明显刚刚哭过。
她已经去世整整二十天了。
为了不让她察觉到自己已经死了这个残酷的事实,我仔仔细细反复斟酌着该怎么开口。所以我沉默着,凝视着她。
她应该是察觉到了我的不自然。
「段铭?你还好吗?」
我得给自己安排一个合理消失的借口。
于是我勉强牵起嘴角笑了笑:「晴晴,真是抱歉,我出差有些匆忙,没来得及告诉你。恐怕我们有一段时间无法见面了。」
她先是有些惊愕,然后也勉强笑了笑:「没关系,我在你发布小说的网站上看到了,他们会在南方组织一个创作者大会,我可以照顾好自己的。」
看屏幕上的背景,温晴是在她自己的家里,到处都很凌乱。
日思夜想的人再出现,我竟然有了些许莫名的尴尬。
因为我不知道到底该跟她说些什么。
沉默了几秒钟后,我只能问她的一些日常情况:「你现在忙什么?」
这话说得好像我们不是热恋的情侣,而是久不联络的朋友。
不过,好在我提到这个时她有了一些兴致:「你知道,我是做后端开发的码农,最近我接了一个特别新奇的工作,是科学院外包的一个关于脑机接口的项目!我的工作就是从脑波中分析和提取思维的含义,很有挑战性的。」
我心头一沉。
该不会,其实潜意识里她是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吧?所以她才给自己虚拟了这个任务?
她继续说着:「你知道吗?如果真的研究出这种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产品,那么以后你再码字写小说,就根本不需要键盘了!」
唉,还好。她只是想到了我,而不是真的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想要复活她自己的思维。
为了符合我自己的人设,为了不让她察觉到异样,我只能强行打趣:「那可真是太好了!等项目完成,我要申请第一个试用!而且,作为测试人员,我应该可以直接把什么 bug 之类的反馈给你吧?世界上没有比躺在床上聊工作更幸福的事情了吧?就是不知道在脑袋里插个电极会不会很疼。」
温晴说:「那你可真是想得太美了。我听说现在的进展是要把整个大脑挖出来呢,你以为是黑客帝国啊,在脖子上挖个孔就行?」
虽然她是在说笑,但脸上笑容很勉强。
我开始担忧。
她的表情明显不自然,该不会她的潜意识里是有所感知的吧?
我再次提醒自己,必须想办法隐瞒,不能让她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
事实上,我已经后悔签署那份所谓的协议了,从屏幕中再次见到温晴的第一秒我就后悔了!
事情是这样的:
我和女友温晴曾经签过一份定向遗体捐献协议,受捐方是科学院。
按照协议,我们死后遗体会提供给他们做关于人机交互方面的研究。
简单来说,科学院的目的是为了开发人体与信息储存之间的交互桥梁技术,类似于脑机接口。只不过因为科学伦理的限制,他们只能用遗体做研究,而且现阶段他们已经可以做到让生者和死去的亲友对话。
二十天前,温晴开车载着我去郊区玩时出了车祸。通常来说,在遭遇紧急情况时司机会本能地保护自己,大多数情况下死的那个会是坐在副驾驶的人。
但死的是温晴,我右腿骨折。
在我出院后的第三天,科学院的人把一台类似于冰箱一样的黑色大盒子抬进了我的公寓,除了「黑盒子」正面有一个 17 寸屏幕而且不能开门之外,看上去几乎就是一台大号的冰箱。
技术人员告诉我,现在的技术并不成熟,所以体积比较大,耗电量也比较高——不过没关系,他们会负担高额的电费。
除此之外他们还说,我每天都有 40 分钟左右的通话时长,再长的话目前的技术还做不到,而且,同样因为技术的限制,死者的记忆转移到存储芯片后并不完整,会有些关键信息缺失,甚至是错误。
至于其他的,我根本没心思再继续听下去,这已经是温晴去世后的第二十天了!
我想要立刻、马上,再次见到她!
在他们走了以后,我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屏幕,再次见到了日思夜想的温晴。
但是后悔已经晚了。我已经打扰了她本应享有的安宁。
现在,我只能隐瞒下这个可怕的事实,不让她发觉自己已经死了。
一旦她知道了真相……我打断了自己继续思索的企图,因为我根本无法想象,甚至是不敢去想象这是一种何等可怕的残忍。
于是,我开始畅想未来,尽量为她描述像是梦幻一样的美好生活:「晴晴,你知道吗,最近我的小说在读人数已经涨到了 120 万!周末高峰时,单日的收入能超过 4 万块钱!」
她笑:「我知道啊,我都说了,我看到了你发布小说的网站,当然也看到了你的书的在读人数嘛,而且出于职业本能,我能估算出你的收入。」
我意识到一个令我意外的事实:这个大盒子是可以通过科学院的专线连接网络的,也就是说,哪怕温晴死了,她仍然能接触到外界的讯息。
那我可就更得小心了。
我也笑着说:「虽然不稳定,但这个收入足可以保障我们未来的生活了吧?你爸妈那边就算要个百八十万的彩礼我也出得起了,而且以后我们还可以买得起学区房,给我们未来的孩子谋求一个更好的未来。」
温晴的眼睛深处似乎有异样的光彩,她开玩笑地说道:「你想得美!你都没求婚呢,谁要嫁给你。」
40 分钟的时间转瞬即过。
在即将到时的时候,她甚至给自己找了理由:「领导叫我开线上会,我先挂断了。」
我猜测,这是系统指令在她意识深处营造的理由。
2.
我很快就意识到一个问题。
她既然能上网,那么我就必须得尽快恢复小说的连载,毕竟我已经断更了二十多天了——否则她就会意识到我这边有问题,甚至会怀疑为什么我不能出现在她的身边。
于是,我打开 word 开始拼命码字。
我不但要恢复更新,而且要尽快把欠下的章节都给弥补上。
真的打算「复工」时,我突然发现了一个致命的问题:因为太长时间没有动笔,我已经忘记了前文写的什么,而且我这个人还没有写大纲的习惯。
我足足花费了一整天的时间去快速翻阅前文,那可是 90 万字啊!哪怕是速读,所需要耗费的时间也可想而知。
等我真正记起来剧情的进展以及之前埋下的暗线的时候,已经是晚上 12 点了。
没办法。
为了温晴,拼了!
我一夜没睡,以每分钟接近 50 字的速度疯狂敲击着键盘——这可是创作,不是单纯的照着稿子码字!每分钟 50 字,意味着一个小时产出 3000 字!
我码字到天亮。
然后我傻眼了。
断网了!
我根本无法发布内容!
气愤的我立刻打电话给运营商,结果得到了一个令我无可奈何的答复:由于小区施工,不但有线网络要中断服务 20 天,就连基站今天也要迁移,这意味着无线网络同样要中断。
该死。
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我刚刚放下电话,就有大白上门贴了封条,因为小区出现疫情,所有居民都要居家隔离。
连单元门都封了!
我开始急了。
为了不让温晴发现异常,我必须利用无线网络还没有中断的这段时间赶紧上传章节。
但是!没想到,我刚刚打开了热点,手机就彻底失去了信号。
人倒霉的时候喝口凉水都塞牙,说的就是我了。
唉。
可更巧合的来了。
大盒子上的屏幕亮了起来,上边显示:通话请求中,是否应答?
温晴还能主动找我?
这个黑盒子还有这样的功能?
我有些惊愕地按了接听按钮。
屏幕上的她似乎精神好了许多,并没有昨天那么憔悴,看来昨天的宽慰让她安心了不少。
我有点高兴。
「老公——」
温晴喊我老公,这更证明了她心情确实恢复了。
我报以同样热情的微笑:「今天怎么这么早找我?」
温晴说:「科学院的人说,已经找到了试验受体,可能我们的项目马上就能进入实测阶段,虽然我只贡献了一小段代码,但这里头也有我的心血诶,只不过我却开心不起来。我有点担心,被实验的对象万一知道自己死了,那岂不是太残忍了,那简直是缸中之脑啊!」
我的心一沉:她也想到了这一点。
我特别怕她深思这个问题,于是连忙岔开话题。
「那真是太好了,我期待着你们的成果,到时候给我讲讲啊,我要把这个概念写到小说里去,一定很吸引人!」
温晴笑眼弯弯,就好像生前一样迷人。
她说:「我倒是有进展,你呢?好像断更很久了吧?偷懒?你老实说!为什么不更新,是不是人在外地『玩』得太开心,顾不得写书?」
糟了。
她是不是怀疑为什么我还不回家?
我尴尬地笑了笑:「你想多了。昨天我还写了好几万字,只是因为断网没办法更新罢了。」
说到这,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逻辑上的错误:温晴不知道自己死了,她会以为我们是通过视频在聊天。
如果我断网了,她怎么可能跟我通话?
我再次岔开话题:「我的笔记本无线网卡坏了,只能通过插网线上网。要不这样,我把章节用微信发给你,你替我上传?」
「好啊。」
温晴愉快地答应了。
我立刻拿出手机——然后我傻了。
我这里基站也拆了啊,我手机同样无法上网,而且就算是我的手机有网,她只是一段活着的记忆,怎么可能用微信接收我的文档?!
都怪自己一时嘴快。
果然是撒一个谎就要用无数个谎来圆。
怎么办???
眼看屏幕上温晴的脸上浮现出疑色,我越来越急。
我不能让她感觉到异样!
情急之下我想了个主意:「晴晴,要不然这样吧,你知道我写的是个言情小说,女主的原型就是你诶,不如我读,你来打字,怎么样?」
温晴有些惊愕地说道:「啊,你是说,每天当面给我说情话吗?会不会有点太恶心了啊?」
看起来我成功了,她的注意力成功被我转移开,根本没有深究为什么我这边断了网,我们还能视频通话的问题。
我想,可能是系统为了规避这种风险,设置了某种潜意识的保护机制吧?
但是有一点她说得没错,当面念言情小说这种行为肯定是恶心的。
哪怕我们的热恋保持了 3 年,我仍然感觉到羞耻。
但没办法。
这么做有两个好处:第一,她会认为我平安无事;第二,她会找到事情做,在这个机器构筑的虚拟空间里不会无聊。
我只能用大笑掩饰自己的尴尬:「怎么会恶心呢!如果说情话是一种恶心,我愿意是那个恶心人的混蛋。」
温晴眯着眼睛笑:「好啊,那你就念啊。」
果然,女人都喜欢甜。
我清了清嗓子,开始照着笔记本屏幕上的文字朗读:
端明醒来的时候,被窝的左侧仍然温热,但水青青已经不在身边了。
他打了电话给她:「青青,今天几点下班?我去接你。」
电话那头传来水青青温柔而又甜糯的声音:「哇,你要来接我?这么好?!那我六点钟准时出公司大门!」
端明笑着说:「那你岂不是又要在公司门口打卡,不怕被领导抓住你早退吗?」
水青青反驳他:「今天是情人节诶,主管自己也打算早走呢,他管不着我的!」
情人节,对端明来说不单单是情人节,更是他与水青青认识三周年的纪念日。
他从水青青的购物车里看到,她偷偷给他准备了他早就心仪很久的新款 MacBook Pro。
端明用了一上午的时间,给自己做了个有些昂贵的发型,又用一下午的时间去商场买了一套得体的西装。
他希望这节日和纪念日,能给水青青留下最好的记忆。
下午 6 点,端明准时准点出现在水青青公司门口,他手里捧着一束玫瑰花。
水青青一出大门,就直接扑到了端明的怀里,笑眼弯弯:「哇,你好准时啊,这个花是送给我的咯?」
端明调笑说:「花不是给你的。」
水青青嗔道:「那你是给哪个狐狸精的!说出来看我不打烂她的嘴!」
端明把手放在她的脸颊轻轻抚摸着:「为什么是打烂嘴呢——花不只是给你的,也是装点我们的二人世界的。这个,才是只给你一个人的。」
端明把手收回来的时候,手心里托着一只小小的盒子。
水青青脸红了:「这么多人呢,你不要当众求婚啊,我怕尴尬。真的,求你了,我们私下做。」
端明大笑:「私下做?做什么?」
他轻轻按动盒子,盖子啪的一声弹开。
里边是一只镶着钻石的戒指。
不大。
晶莹剔透。
水青青的脸更红了,甚至有些手足无措,她尴尬地说着:「快、快收起来,我不是不愿意嫁给你,只是不想当众……」
端明摇头:「我送给你的,只是你的戒指。我知道你还没准备好。等到你送给我属于我的那枚戒指的时候,它才是婚戒,那时我们再当众做。」
「呸。色胚,当众做什么?」
…………
-
剧情平淡地推进着,巨细靡遗而又波澜不惊。
屏幕中温晴的手指始终在键盘上飞速敲打着,记录着我说的每一个字。
但是我没念完。
温晴抬起头,就像水青青那样红着脸说道:「唉,主管发现我还没上线了,我得赶紧登陆 OA。远程办公真是麻烦诶。」
我看了看屏幕上的时间:39 分 42 秒。
我笑着说:「快去吧。明天我们再继续。」
唉。
系统果然有保护机制,会主动掩盖一些真相。
但越是这样我就越担心,因为有保护机制就意味着存在风险,如果墨菲定律是生效的……
我不敢想了。
3.
断网,又因为疫情被封门,好像除了等待与温晴通话之外,整个世界都失去了意义。
当又一天早晨来临时,我迫不及待地按下了通话键。
温晴今天的气色又好了一些,看起来她应该是适应了虚拟世界……吧?
我还没开口,温晴就有些兴奋地说道:「今天我们的项目有成果了!我们实现了与思维体的成功通讯!」
我假装不在意地逗她:「哦。」
温晴果然讶异:「就是这样?哦?」
我就笑:「当然咯,难道你作为我的『枪手』,不是应该首先告诉我,小说恢复更新后数据上有什么变化吗?」
温晴一拍自己的头,显得很是活泼俏皮——这跟我记忆中的她一样。
我很高兴,看起来她真的恢复了。
温晴笑着说:「你真厉害!昨天的在读人数涨了 20 万呢!日收入也再创新高,破了 5 万块!」
我提醒她:「不用太高兴,这个收入是很不稳定的,起伏很大。有读者说什么吗?」
温晴翻动着手机,显然是在找评论:「有,很多呢。你看这个人说,大大你终于又更新了啊,可等死我了。另外一个说,我就喜欢这种甜甜的恋爱日常!不要虐!也不要搞什么惊天动地的剧情!就玩命给我日常撒糖就好!」
我打断了她:「我打算送你个礼物。」
温晴翻着眼睛纳闷地说:「礼物?你打算出差回来送给我吗?难道给我个惊喜不好嘛,非要说出来。」
她这副小神情真的是爱死我了。
在这个瞬间,我几乎有一种她还是活着的,并且就在我身边的错觉。
唉。
为什么会有这场事故!
我多想再一次看到活生生的她……
我强行驱散了心底的痛:「不是实体的礼物呢,哈哈。过几天我告诉你怎么接收。」
温晴哦了一声:「我猜又是情书之类的。」
她猜对了。
我也假装诧异地说:「怎么,不喜欢?」
温晴摇头:「不,你一直发糖,我一直吃,不怕蛀牙。」
她已经像是生前那样,甚至会撒娇了。
我明明知道,她不会真的再回到我身边,但却又用这种最残忍的方式对待她。
我真是天下第一号大混蛋。
情绪波动下,我不由自主地说:「我想你,迫不及待地想再次见到你。」
温晴显得有些失落,她点头:「我也是。」
忽然间她眼睛又一亮,好像是想起了什么:「对了老公!我怀孕了!你还记得你出差前我们做过什么吗?在我家浴室那一次!」
我简直想哭。
你怎么可能会怀孕……
你为什么要给自己做这种设定……
一定是沉睡时太过于孤寂了吧……
我强行微笑:「那太好了!你等我回去,看看我是怎么伺候一个孕妇的!你一定会看到世界上最温柔的男人!」
…………
我流着泪,把家里所有的床单都拖了出来,一张一张地把它们拧成绳子状,然后用死结把它们连接在一起。
我要逃跑!
我必须要离开,立刻,马上!
就算小区封闭,我也要逃出去!不计后果!
我不能再等了,我要去把科学院的人找来,我要告诉他们这个实验太过于不人道了!我要让他们想办法复活温晴!既然你们有办法转移她的思维,那么就应该有办法真的复活她!
好在我住在五楼,并不算太高,家里的床单刚刚好够用。
我把窗户打开,然后又关上。
不行,白天有保安。
我打算等到晚上再实施行动。
人心里有巨大的期待和目标的时候,每一秒的等待都是一种无法忍受的煎熬。
我的眼前不断闪现温晴说出她怀孕了时的神情。
那种期待和温柔,对我而言简直就是一把匕首,它在我心上狠狠地割,一刀一刀,刺得我心血淋漓。
午夜 12 点,我迫不及待地把「绳子」绑在桌腿上,然后把另一头从窗口抛了下去。
再然后,我拖着一只打着石膏的伤腿往下滑。
腿上传来钻心的痛楚,但这与让她复活的期待相比,根本就不值一提。
但是我还是过高地估计了自己,毕竟我只是个码字的宅男,动手能力之差出乎我自己的预料。
绳子松了。
我从 2 楼摔了下去。
我看到星空在旋转,世界逐渐陷入黑暗。
我最后的念头是,请你们不要把我送到医院,一定要送我回家……温晴还在盒子里等我……
4.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醒来的时候,我仍然在自己的家里。
很幸运,我并没有被送进医院,应该是疫情的原因吧?
我的腿很疼,但除此之外并没有其他的问题。
黑盒子的屏幕亮起,温晴在呼叫我。
我拼了命爬起来,按下了接通按钮,然后拉了把椅子坐下。
她看不到我的腿。
只要我假装没事……
温晴的脸上满是忧虑:「啊,老公,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我打了个哈哈:「没事,我只是睡得不好。没事的,放心好了。」
她焦急地说:「可是我打了两天电话了,一直没有接通!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连忙掩饰:「真的没有,可能只是我没听到而已。」
我看得出她几乎要哭出声。
我猜,她一定要问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家了。
于是我抢先一步封死她的问题:「我住的宾馆发现了确诊病例,现在宾馆封了。不过你别担心,这里有吃的有喝的,我可以照顾好自己,只是回家可能要再晚一些了。」
温晴失落地叹了口气:「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知道吗?为了我们的孩子,你千万要好好的,你还没给他取名字呢……」
又提到孩子……
我赶忙岔开话题:「我们的小说怎么样?断更了两天,数据还好吗?」
温晴摇头:「在读数据很稳定,虽然收入确实是像你说的那样起伏很大,最近几天都是几千块钱,但是已经很好了。断更倒是没有,因为还有些存稿。」
我想,这两天的时间没有能联系到我,她一个在那个孤寂冰冷的虚拟世界一定是受够了苦。
我必须要尽快温暖她。
于是,我开始念后边的剧情,是关于端明和水青青去游乐场的甜蜜约会。
说是剧情,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波澜,就是一直发糖,一直发糖,不断抱抱贴贴的故事。这不但是读者喜欢的,也是我和温晴曾经发生的故事,我还原了每一个细节。
在我念的过程中,我和她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无比甜蜜和温馨的下午。
阳光明媚。
笑颜如花。
一边念着,温晴一边敲击着键盘,一边在流着泪水。
我又何尝不心酸?
但我始终保持着声音平稳,努力不让它颤抖,也努力保持着脸上的微笑。
但我知道,那不会很好看,苍白的脸上就算有笑容,那也一定是苦涩的。
又是两天过去,我发现自己的腿越来越疼,已经到了无法移动脚步的程度,而且我也感觉到了全身无力,整个人冷得不行。
我知道是伤口感染发炎。
但我没办法呼救,手机没有信号,网络也是中断。
而且,更要命的是,在我企图逃跑被发现之后,窗户也已经被钉死了。
我甚至无法高声呼救。
好在家里有水,有方便面,我还可以照顾自己的吃喝,不至于饿死。
在视频通话中,温晴再次问起我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看上去越来越虚弱,我只是说陷入了创作瓶颈,睡眠不好。
她安慰我说:「无所谓的,只要你平安,一切都好,能不能赚到钱根本没关系。」
我告诉她,不是钱的事情,那本书是我们热恋三年的一切回忆,我希望它能有个美好的结局。
温晴再次哭了。
这让我很自责:她都已经这么悲惨了,而且她是被我害得这么惨!为什么我还要去刺激她?!
我终于下定决心,不能再继续折磨她了。
我必须尽快要联系到科学院的人,让他们想办法复活温晴!
既然我无法主动联系外界,那么,就让他们来找我好了!
我一瘸一拐地冲进厨房,把所有的下水口都堵上,然后把水龙头都打开。
水很快就灌满了洗手盆,然后哗啦啦溢出到地面。
我躲在沙发上,愣愣地看着水铺满地面,到处流淌,我甚至能听到木地板因为泡水膨胀而发出的咯吱吱的声音。
应该很快楼下的邻居就会打电话找物业来维修了吧?
只要我能见到活人,就算不能逃跑,也能跟他们借个电话吧?
连续的折腾,再加上高烧,我陷入了昏睡。
等我的意识再恢复时,房门正在砰砰作响。
我连忙冲到门口,一定是物业的人来了!
没想到不是。
站在门口的那个人我认识,他就是送黑盒子到我家的技术人员之一。
我很是惊愕:「你怎么会来?」
他说:「我们检测到试验装置报警,而且我们又联系不到你,所以才上门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明白了。
楼下的邻居没找物业,不管是楼下没人住还是因为防水做得太好,总之是没惊动他们,反而是因为黑盒子泡水,而触发了错误代码,通过专线网络上传到了科学院的服务器。
我的心瞬间凉了。
我没想到这一节,我没想到这种高科技装备竟然不防水,那明明是手机都可以做到的事情啊——
该不会温晴……
我一把抓住他的领口:「你快去看,快去啊!如果你不能修好黑盒子,如果你让温晴的灵魂受损,我一定宰了你!」
对于我的激烈反应,他倒是并不惊诧,似乎是习以为常的那种态度。
他温和地笑了笑:「放心,不会有事的。只是有错误代码上报的服务器,我们就必须要出勤检查,例行公事罢了,放心好了。」
我松开了他,然后一把将他拉到了黑盒子跟前:「快,你快检查看看。」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调试的,反正他是在自己的手持终端设备点了点屏幕之后,黑盒子就进入了 Debug 界面,一行行的都是代码。
我看不懂。
我问他:「这是什么?到底有没有问题?」
他抹了把脸——那是我溅起的积水。
「看上去挺正常的,只不过现在还在沉睡期,明天 8 点你就可以联系她了。」
我怒了。
「看上去挺正常??什么叫看上去?作为科学院的专家,难道你可以说出这种模棱两可的话吗?!我要求你给我一个肯定的答复!」
他叹了口气,眼神中透露着一丝怜悯:「先生,你应该知道她已经死了对吧?这只是一项实验测试,如果入戏太深的话,可是不太好收场啊。」
「你放屁!什么叫入戏太深!什么叫收场!」我再次揪住他的领子,「既然你们有办法让死去的人说话、思考,那么你们就可以复活她!我要求你们复活温晴!」
他没有反抗,任由我怒斥喝骂。
直到我吼不动了,他才摇头叹息着说:「老实说,我也认为这是一项残忍的实验。我也充分理解你的心情。但是没办法,世界上并不存在让死人复活的技术,哪怕现在这种黑盒子,本质上也不是你在与死去的她对话,你懂吗?」
「不是?那屏幕里的她是谁?!我跟她恋爱三年,难道我不知道她是谁?!」
「你不要激动,这毫无意义。盒子的工作只是读取储存在大脑中的生物信息然后加以运算模拟,跟你对话的是机器!根本就没有什么脑电波!她是死的,你懂吗?随着使用期限的增加,遗体会损坏得越来越严重,早晚会有那一天。」
激动?
我激动你个大头鬼!
我听你鬼扯!
愤怒到一个极限的我,一把将他挂在腰上的工具包拉了下来,不要命地砸他。
我根本没想过这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他一边大喊,一边抱头鼠窜,逃离了我家。
我想追出去,但是门被他关上了。
我拼命地踹门,拼命地怒骂,但是无效。
我听到门外有保安用钉子封门的声音——疫情期间,他们根本不可能让我出去。
怒火像是强心针,也像是电池。
在它的作用失效的时候,我重新感到了虚弱和寒冷,炎症给我带来的高烧再一次开始吞噬我的思维。
门外彻底安静了。
我还是没能突围,也没有解决问题。
5.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时除了感觉更加虚弱之外,其他一切正常,就连地板都干了。
屏幕亮了起来,是温晴的通话请求。
从沙发,到不足三米远的黑盒子,我足足挪动了半分钟,才接起电话。
温晴看上去很焦急,但我何尝不是?
没等她开口,我就抢先说道:「太好了!你没事!看起来盒子果然防水!」
她的脸上浮现出一种惊恐的表情:「盒子?!什么盒子?!」
糟糕。我说走嘴了。
我连忙打哈哈:「昨天宾馆配送了小蛋糕,说是给我们解解馋,我不小心给打翻到了洗手盆里,没想到蛋糕盒子防水。」
简直荒谬,任何智商超过三岁的人都会不以为然。
但温晴没追究。
我不清楚这是不是系统的保护机制。
我再一次提醒自己,跟温晴对话时一定要小心谨慎。
温晴哦了一声后说:「我已经有三天没联系到你了,我生怕你出了什么意外。」
天,我昏睡了三天?!
按照对话逻辑,恐怕她下一句就要问我隔离什么时候结束了。
于是我主动解释:「我好得很呢,就是这边的通信太差了。昨天有通知来了,说是再有 14 天隔离就可以解除,我一定第一时间回去见你。」
温晴显得很失落,忧心忡忡。
她孤独了那么久,是理所当然的。
我开始读我的小说哄她开心。
但这一次,她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开朗起来,满脸都是忧虑。
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我沉睡了两次,再加上以往的日子,算起来……盒子的寿命快要到了。
如果我没办法复活温晴,那就必须要开始着手准备 B 计划了,就算我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这也是必须要直面的现实。
我要传递我的心意。
所以,当温晴再一次与我联系时,我开始举起了「刀」,我必须要开虐了。
-
一切都是最美好的美好。
但这一切,都因为一个电话而被打破了。
当悲剧要来临的时候,它从来不会提前打招呼,更不会提前给你准备的时间。
「水青青小姐,请问端明是您的男朋友吗?这里是人民医院,他出了车祸,现在躺在重症监护室。」
水青青手里的电话滑落在了地上。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门,怎么打的车,又是怎么迈进的医院大门。
当她看到身上到处都是管子的端明时,当她听到心律监护仪器发出的嘀嘀声时,她甚至哭不出来。
天在旋转。
她勉强扶住床头,轻声地问:「老公,你……」
她问不出你怎么样这句话。
她多么希望端明突然翻身坐起来,开怀大笑地说,我骗你的!我没事!哈哈!被我整到了吧?
但是没有奇迹。
端明脸色苍白,一动不动。
就好像,死了一样。
-
温晴打断了我,她声音颤抖地质问:「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写这个!明明上一章还那么甜蜜!」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哪怕是在小说里,我也宁愿死的那个是我,我希望你活下去啊……
我再一次勉强微笑:「我只是觉得,一个恋爱日常向的甜文,写作周期也差不多了。而且,我最近确实是创作瓶颈期,很难发挥出应有的水平,是时候完结啦。这样完本能保持好的完读率,而且完结后 AI 会根据先完读的持续给更多的分发机会,我们就还能保持收入。」
温晴发了脾气。
她拍着桌子吼道:「不,不行!我不许你完结!我更不许你把端明写死!我不在乎是不是有收入!」
我安慰她:「没关系的,如果读者反应好,我还可以开番外嘛,或者干脆不写死端明,留一个开放式结局,这样出第二部还能再赚一波。」
温晴仍然不信,她一直在充满怒气地抱怨我。
这是她死了以后,我们第一次吵架。
唉。
我再次自责,为什么我不能让她开心一些?!
这一次通话不欢而散,而我也一夜没睡,我实在想不到该如何逃跑。
就算逃跑了,我也没办法复活温晴。
而且我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了。
我一直枯坐到天亮。
阳光透过封着窗户的木板缝隙,在黑盒子脚下投下斑驳的光影。
那是什么?
哪里漏水了吗?
我看到光亮亮的反光。
我心头一沉:坏了!该不会是盒子出问题了吧!明明上次的水渍早就干了!这个水渍不会盒子里出来的吧?!!
我拼了老命爬过去。
果然,水渍的源头是在盒子底部。
怎么办?
怎么办!
我现在联系不到科学院的人!我没办法找他们来维修!
不行,不行,我必须要想办法搞清楚问题所在。
我想起来,我曾经抢过来工作人员的工具包,那一定是用来维修黑盒子的。
我扶着墙爬起来,单腿挪动到黑盒子的背后。
按照冰箱的情况来说,一般背后是有螺丝可以拧开的,用于维修。
果然,随着我的摸索,我发现了几颗极其精细又隐蔽的九边形螺丝——果然,他们为了防止有人私自打开盒子,把螺丝做成了异形,必须用他们的工具才能拧开。
我颤抖着手,用螺丝刀一颗一颗地拧着。
我有了一丝不祥的预感:温晴的尸体就在黑盒子里泡着。
我怕见到她的惨状。
但我也渴求再次见到她,真实存在的她。
厚厚的底壳掉落在地板上的瞬间,我的世界崩塌了。
我看到灌满了福尔马林的玻璃柱体,那里头泡着一具双目紧闭的尸体,头上插着密密麻麻的电极。
那个尸体是我。
不是温晴。
这一瞬间我明白了,为什么温晴不会怀疑,视频中的我明明是在家里,而我却说我在宾馆,这么明显的谎言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我也明白了,为什么网络会中断,为什么小区会封闭,为什么我无法求救:那是因为潜意识里我知道我不在现实世界,我知道我已经死了,在盒子里的我怎么可能连接外部网络?
我也明白了,为什么温晴可以发布作品,那是因为她才是活生生的人。
我更加明白了,为什么我要写死端明时,她会如此愤怒,因为那才是真相。
车祸死的那个是我。
是我开的车,坐在副驾驶的是温晴。
原来,那些所谓的科学院的工作人员告诉我记忆会有缺失,那是我自己的潜意识在告诉我自己,是我自己篡改了自己的记忆。
温晴说她的项目,其实就是在提醒我,她告诉我黑盒子使用寿命是四十天……
那么,明天,就是第四十天。
我会骨折,我会受伤,是因为我的潜意识在告诉我,是时候告别了,时间到了。
可是,晴晴,我还有话没说。
可是,晴晴,明天,我可能已经无力再去点击屏幕了……
6.
我的 APP 上显示,黑盒子的使用寿命还剩 1 天。
我后悔,为什么当初要鼓动段铭签署什么试验协议?
为什么?!
这对他实在是太过于残忍了!
我一夜没睡,也没有心情梳洗打扮。
每天早晨 8 点,是黑盒子可以启动的时间段,它只可以运作 40 分钟。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我满心满眼都是段铭那憔悴的样子,以及他写死端明时的伤心和懊丧。
哪怕是他已经死了,他都希望死的是他,活下去的是我。
可是我是怎么对待他的!
我绝望至极,生活对我来说已经失去了意义。
如果不是肚子里的小生命,我一定会追随段铭,这是为我的错误负责,为我们的爱悼念。
数字跳成了 8:00
我用有生以来最快的速度冲到黑盒子前,按下了呼叫按钮。
忙音是那么的漫长。
我数到了 400,仍然是忙音。
我求求你,段铭,我求求你再跟我通话一次,最后一次。
我数到了 600,又数到了 800。
屏幕暗下去,我就唤醒它,我不断地点击,不断数着数字,数着数着,直到 1215。
我和段铭相识 1215 天,相恋 1215 天。
他终于接起了通话视频。
屏幕里的他满眼的血丝,就连嘴唇都是苍白的。
我想哭但却哭不出来。
哪怕我再不情愿,再怎么拒绝现实,我仍然知道一点:真正分别的时刻要来临了。这是我和他第二次的永别。
我咬着下唇,我想用眼睛记录下最后的他。
段铭用虚弱的声音说:「晴晴,我的时间不多了。我可能撑不满 40 分钟。我的世界已经在崩塌了。」
我从来没有哭泣得像今天这样无助过,我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我是多么地想给他留下最后的完美的印象啊……
段铭努力在微笑,努力安慰我:「我不后悔,哪怕只是多了 40 天,这对我来说也是最好的恩赐,你千万不要自责。」
我点头如捣蒜,又摇头如同拨浪鼓,我说不出话。
我的大脑近乎于一片空白。
「这就是我最后的礼物了。晴晴,记下我们故事的结局。」
我把手放在了键盘上。
-
端明真的死了,并没有奇迹发生。
在水青青痛哭流涕的时候,她的手机短促地响了一声。
哪怕不用看,她也知道,那是邮件的 push。
水青青和端明的灵魂高度契合,他们之间甚至不需要语言,甚至不需要眼神,就能明白对方的想法。
她知道,这应该是端明定时发送的邮件,是他的,天堂的信件。
水青青划开屏幕。
只是扫了一眼,从被泪水模糊到了一个极限的屏幕上,她仍然捕捉到了所有的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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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青,我的挚爱,永别了。我的银行卡绑定在你的手机银行上,我们所有的稿费都属于你,和我们的孩子。如果我死以后还能对你说话,我应该会说:我愿意给你我的所有,请你一切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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邮件没有格式,很简短。
身为一个创作者,在生命最后的关头,他已经放弃了他所坚持的,对于写作的吹毛求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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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屏幕上,段铭身后的背景已经开始碎裂,逐渐变成模糊的一团,他的世界就像他所说的那样在崩塌了。
我知道,系统撑不下去了,已经处于彻底崩溃前的最后时刻。
我再也压抑不住心头的汹涌澎湃的情感浪潮:「这就是最后吗?!段铭,你告诉我,这不是最后!我一定会去找科学院复活你!他们能读取你的思维,就能复活你!」
段铭的眼神留在我的脸上,他拍了拍屏幕:「这就是最后了。」
我摇头 :「不,这不是。」
屏幕彻底陷入了黑暗,一切都消失了,连同段铭的灵魂。
我并没有把小说《天堂的信件》最后的结局发布出去。
因为我希望端明/段铭仍然活着,我希望那些看过这个故事的人不知道他真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