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凶手

一位在岗位上兢兢业业奋斗了四十年的退休老刑警,昨日被发现惨死于家中。

被害者安详地靠坐在自家的沙发上,身中十数刀。

临死前没有反抗,且面带微笑。

现场没有暴力入侵痕迹,桌上摆着两份茶具。身前只有一小堆纸张燃尽的痕迹。

而凶器,正是被害者用来给访客削苹果的水果刀。

1

当叶明接到这个案子的时候,他正准备进站坐高铁。

由于他之前破获了一起「大学教授碎尸案」立功,局里破例给他放了个假。

没想到还没等他进站,又因为这起案子被匆匆召了回来。

在简单勘验过现场之后,叶明很快得出了是熟人作案这个结论。

但被害者独居老旧小区,没有监控,没有目击者。

现场被清理打扫得很干净,没有留下指纹。

凶器也不见了踪影,基本上未见遗留什么有用的线索。

案件到了这里,基本上陷入了停滞状态。

而作为警界前辈的死者吴登警官,死前面带笑容这种诡异的画面,也让叶明一筹莫展。

于是,他的黑眼圈似乎又加重了不少。

这天,睡眼惺忪的叶明来到警局,和脚步匆忙的小刘撞了个满怀。

「什么案子,这么着急?」叶明看出了端倪。

小刘一脸郁闷,说:「叶队,是养老院一个老人伤人出逃的小案子。」

叶明闻言,下意识地警觉了起来:「简单说下情况。」

小刘叹了口气,说道:「前几天,养老院的一个护工被割伤。

「院方报警,请求我们协助寻找失踪老人。」

叶明摩挲着下巴,问道:「老人多大年纪?」

小刘看了眼资料,说:「七十六了,目前是癌症晚期。」

「老人在失踪前几天的时候,嘴里一直念叨着,他必须要去杀人。」

2

对凶杀案一筹莫展的叶明主动请缨,要求协助调查这起看起来有些普通的人口走失案。

叶明很喜欢一句话:如果前面没路了,那就试着换个方向。

他坚信,不同寻常之事大多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只看是否能够厘清其中的关键。

临到养老院的时候,路口可以看到一些寻人启事。

从基本资料上看,老人名叫张明远,但只有失踪前的基本外貌和衣着特征。

「怎么没照片?」叶明问道。

小刘神情无奈,说:「老人性情古怪,一直很反感拍照。」。

「以前倒是有一些旧照,不过时间久远,参考意义不大。」

叶明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

小刘紧接着说:「叶队,我们已经去养老院做过探访了,没有太多线索。」

多年来办案养成的直觉告诉叶明,这恐怕不仅仅是一个重病老人濒死之前的报复社会那么简单。

叶明沉吟片刻,说:「溯本求源,有时候比按图索骥更为有效。」

比起大海捞针似的找人,叶明更想探究清楚张明远出走的真正原因。

但等两人到了养老院的时候,却发现那名男护工昨天辞职了。

养老院这边给出的答复是,这位王姓男护工因为受伤缘故,心里有了阴影,所以才辞职。

「这位王护工的家庭住址有吗?」

小刘看了眼资料:「前些天有同事来询问过,留了资料。」。

辞职的男护工叫王坤,五十六岁,单身,目前租住在某城中村。

城中村里房屋乱搭违建,大多是租户,人员众多且复杂。

街道两旁小吃商铺林立,但地面却污秽横流,四处可见垃圾成堆,蝇虫乱窜。

叶明随便买了碗长沙臭豆腐,边吃边跟着小刘一起走进一处老式筒子楼。

铁质防盗门锈迹斑斑,楼道里堆积了不少煤块。

小刘正要上前敲门,一个胡子拉碴的老头走了出来。

「你们找谁?」男人愣了下,诧异道。

小刘问:「请问一下,王坤在吗?」

老头似乎着急出门,他背着左手,摇头道:「他刚出去。」

说罢,老头便要下楼,正好遇到了跟上来的叶明。

「等一下,」叶明抬头,看着老头,「他这是要出门吧?」

小刘马上跟着反应了过来,转身欲追:「别跑!」

老头脸色一变,猛然推开挡在身前的叶明,想要朝楼下跑去。

叶明被推开的同时,手上没吃完的半碗臭豆腐翻倒在地。

王坤没留神,一脚踩上去,当场摔了个狗啃屎。

美食街,冷饮店前。

叶明正安静地吸着一杯珍珠奶茶,小刘怒目而视,正对坐的王坤摔得鼻青脸肿。

「你跑什么呀?」小刘怒骂道。

王坤怯懦委屈道:「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们还找我干嘛?」

小刘道:「只是再了解一下情况。」

叶明放下奶茶,问道:「为什么要虐待老人?」

王坤闻言,愣在原地。

小刘同样一脸茫然。

叶明瞥了眼王坤手腕处的伤口,问:「你也算是工伤吧,赔偿都不要,这么急匆匆地辞职?

「第一次调查乖乖配合,第二次遇到警察就想跑?是怕我们查出了什么?」

叶明环顾四周,问道:「要么中饱私囊,要么虐待老人,我猜应该是后者?」

王坤先是懊悔不已,随即恶狠狠道:「我怕他杀了我!」

3

—护工—

我叫王坤,以前是一名建筑工人。

前几年因为工地事故,落下了腰伤,没法进行重体力劳动。

迫于生计,只能干些收废品的杂活儿。

后经人介绍,去了这家养老院,专门照顾一些孤寡老人。

要不是为了生活,谁愿意做这种给人端屎端尿的累活脏活儿?

当年自己的亲生老子都没这种享受!

你们也应该知道,很多老人年纪大了,就跟小孩子似的,喜欢闹脾气,又倔又犟。

我文化不高,照看这些脾气差的老人,也就只能使用一些非常手段。

对,就跟照看小孩一样。

有时候就得恐吓一下,恐吓不行,就只能直接上手来点硬的。

你还别说,别的方式不太行,这种手段最为简单有效。

因为这些老人啊,基本上都属于子女不闻不问的,不然会被送到养老院来?

要么就是孤家寡人一个,估摸着死了都没人理的那种。

所以啊,这些年以来,送走了一批又一批老人,倒也相安无事。

这个张明远年纪大了不说,一身的基础病,照料起来很麻烦的。

关键是脾气尤其差,动不动就惹事。

这两年以来他老年痴呆更加严重,常常记不起来吃没吃药,认不清楚人。

所以我就得经常使用一些非常手段,才能让平时的看护工作能稍微正常进行下去。

不久后,张明远被查出癌症晚期,估计也没几天活头了。

我倒是觉得反正活着孤苦无依,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样,活着多累啊!

早死早托生。

他能早点解脱,我也一样。

后来不知道怎么地,张明远说他儿子回来了。

我之前以为他就是一个老光棍来着。

于是有段时间就经常看到张明远偷偷一个人哭哭啼啼,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本来以为张明远会向他儿子告发我,心里还挺担心的。

等了一段时间发现居然没有,于是还很庆幸,觉得这个张明远还挺上道儿。

也不知道是不是张明远得知了自己的病情,自知时日无多,他开始喜欢一个人坐着。
坐着的时候,嘴里喜欢念叨着:「我要杀人!我要杀人!」

说实话,我心里挺害怕的。很担心张明远的心理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毕竟他活不了多久,万一想不开,临死前想拉个垫背的,我多冤呐。

4

听到这里的时候,小刘已经有些脑门充血了。

听这个王坤的描述,他就是个十足的虐待惯犯,这些年不知道残忍虐待多少没有反抗能力的老人。

「所以你就变本加厉啦?」小刘恶狠狠瞪眼道。

王坤连连摆手,辩解道:「没有!绝对没有!

「相反地,我对他客气了很多,他不怕死,我怕死啊!

「可没想到,一天我提醒他吃药的时候,他突然拿起水果刀就朝我身上捅。」

王坤边说边比划着用手臂格挡,证明自己手腕上的伤究竟是从何而来。

「我当时吓坏了,等出去找人帮忙的时候,他就已经不见了踪迹。」

说到这里的时候,王坤至今还心有余悸。

叶明却一直皱眉沉思,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一个患有老年痴呆和癌症、时日无多的老人,究竟为什么要出走,并且决意杀人呢?

王坤见叶明不说话,看向小刘,讪笑道:「你看,我都这么配合了,应该没我什么事儿吧?」

小刘怒道:「有没有事儿,你自己心里没点数?」

「关于你虐待老人的事儿,后面会有我们的同事继续跟进,你要配合调查。」

王坤只得沮丧点头。

叶明看着王坤,问道:「有见过张明远的儿子吗?」

王坤思考片刻,摇头:「只听说过,从没见过。」

…………

开车回警局的路上,小刘义愤填膺,显然对养老院聘请王坤这样的人颇有怨言。

见叶明依旧睡眼惺忪地发呆,小刘问道:「叶队?

「你说养老院再继续聘请王坤这样的人,多少老人会遭殃啊?」小刘叹气道。

叶明喃喃道:「总感觉有些地方不对……」

「这事儿本来就不对!」

叶明突然醒悟过来,说道:「掉头!咱们再去一趟养老院。」

「啊?」小刘踩下刹车,疑惑道,「还要去?」

叶明缓缓道:「张明远的儿子,很有可能是关键。」

小刘疑惑道:「王坤不是说了吗,没人见过他儿子。

「这张明远都老年痴呆了,又时日无多,这个儿子说不定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呢?」

叶明摩挲着下巴:「普通人说一件事情的时候,绝大多数都会站在对自己有利的角度。」

「啥意思?」

叶明笑道:「永远不要听信……一家之言。」

…………

院长办公室。

「行,资料我都看过了,下个星期正式来上班吧。」

谢院长将一个看起来五十多岁的大妈送到门口,微笑送别。

养老院院长姓谢,是个很和善的老太太,以前是某医院的护士长。

但她退休后没有选择含饴弄孙,而是选择返聘到这里,继续发挥余光余热。

「久等了。」谢院长将叶明和小刘两人迎进办公室,主动致歉。

小刘瞥见桌面上的一摞简介资料,皱起了眉头。

谢院长递上两杯茶,苦笑道:「院里经费有限,现在的年轻人,真没几个愿意干这个的。」

叶明点头:「能理解。」

小刘有些恍然,现在连保姆都趋于年轻化,更别说这些准老年人了。

养老院聘请这些准老人照顾年纪太大没有自理能力的老人,也属于无奈之举。

叶明指了指桌上的简介,问道:「院长,这些应聘的人员你们会做背调吧?」

「基本的背调肯定会做的。」

谢院长神情无奈,道:「但像这样年纪的人不在家颐养天年,而是出来工作应聘……

「大多会有这样或者那样的困难和问题……

「真要像大企业那样严格要求的话,恐怕我都没资格坐在这里。」

叶明点头:「现实如此。」

「对了,叶警官,你们来是为了……」谢院长有些疑惑。

叶明喝了口茶,这才说道:「你们这里有张明远儿子留下的联系方式吗?」

「谁?」谢院长一愣。

小刘稍稍加大音量:「就是失踪的那位老人张明远,他儿子有没有留下什么联系方式?」

谢院长更加疑惑了:「据我所知,他儿子失踪怕有小二十年了。」

「什么?」小刘大吃一惊。

5 

究竟谁在说谎?

叶明坐在沙发上,仔细思考着这个问题。

此时他手里正削着苹果,眼神直勾勾盯着墙上的一幅画。

而叶明现在所坐的沙发,正是警界前辈吴登当天被害的位置。

现场已然经过清理,完全看不出这里曾是一处凶案现场。

小刘有些百无聊赖:「叶队,现场都清理得很干净了……」

见叶明依旧盯着墙上的那幅画,小刘好奇问:「这是什么画?」

「不是画,是皮影戏里的人偶,专门用画框裱起来的。」叶明答道。

小刘指着画里的人偶,说:「这应该是包公吧,脑门儿上还有月牙。」

叶明点头,皮影戏里就有一处经典曲目,名为《包公案》。

看来这位吴登前辈,生前应该十分崇拜这位廉洁公正、铁面无私,敢于替老百姓申不平的北宋名臣。

可就是这样一位刚正不阿、默默奉献一生守护一方百姓的老警官。

却平白无故惨死在自己的家中。

见叶明神情萧索,小刘也有些感同身受。

随即他强打起精神,说道:「哦,对了,吴老前辈的儿子今晚抵达,他可能会给我们提供一些关于吴老前辈生前的资料。」

叶明点了点头,张明远的离奇失踪,本就充满了各种不同寻常的疑点。

吴登警官临死之前的神秘微笑,同样让人一筹莫展。

这两起案子,相互之间似乎并未没有直接的联系。

可两者之间,却都处处中透着一股诡异。

小刘去门外接电话,叶明独自一人看着墙上的皮影。

蓦然想起了一本书的一句话,喃喃道:「死亡并不是失去生命,而是走出了时间。

「那么,吴登前辈,究竟是怎样的过往,让您能如此如释重负般坦然面对死亡呢?」

就在叶明思绪有些飘远时,小刘匆忙跑进来,语气激动道:「叶队,抓到凶手啦!」

6

审讯室。

一个干瘦老人正被铐坐在桌前,两位民警正对其进行审讯。

一墙之隔的监控室里,隔着玻璃,叶明看着那位神情憔悴、几乎形容枯槁的人。

他不敢相信凶手就是这位连路都走不稳,即将踏入死亡的老人。

他怎么会……以及如何能……成功谋杀一位退休的老警官?

「身份确认过了?」叶明问道。

小刘点头,答道:「刚才让谢院长和养老院里其他护工也来指认过,里面的这位……就是伤人逃跑的张明远。」

很快,叶明和小刘进入审讯室,将原来的两位民警替换了出来。

坐在两人不远处的张明远,双目无神,嘴里不停喃喃道:「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摆在叶明面前的,是本残缺了一些页数的笔记本。

这是从张明远身上搜查出来的重要证物,还有那把凶器——水果刀。

打开一看,里面夹着一张吴登警官的生活近照。

而笔记本里,只写着三个字——「杀了他!」

厚厚的一摞纸张上,密密麻麻,通篇写着的全是这三个字。

一笔一画,几乎都力透纸背,仿佛每写一笔都包含着无尽的恨意。

小刘这时将一本痕检报告递给叶明,说道:「杀害吴登前辈的那把水果刀上的指纹,正是张明远的。

「张明远的外套上,也有血迹反应,血迹来源于吴登前辈。

「所有证据都证明,是他杀了吴登前辈。

「他——就是凶手!」

小刘默默攥着手中的签字笔,眼睛死死盯着眼前这位病入膏肓的凶手。

叶明仔细看完痕检报告和法医报告,拿出了笔记本里的那张吴登警官的照片。

张明远无神的双眼仿佛立刻有了光亮,他艰难挣扎着,脸色涨红,大喊道:「我要杀了他!」

小刘眼圈有些微红,咬牙呵斥:「他已经死了。

「是被你杀的!」

张明远明显一愣,有些不敢相信,随即大笑起来:「我杀了他?是吗?我已经杀了他!太好啦!」

小刘见对方这么猖狂,正要发火,却被叶明制止。

叶明继续拿着那张照片,问道:「为什么要杀他?」

这次张明远似乎陷入了疑惑状态,不断反问道:「为什么?我为什么要杀他……」

阿尔茨海默病,俗称老年痴呆。

叶明已经在养老院的资料上看到过,但没想到会这么严重。

一个杀人凶手,居然忘了被害者已经被自己杀死。

只是这杀人的执念,竟超过了疾病所带来的侵害。

究竟是怎样的仇怨,让一个濒死之人如此执着?

叶明看着笔记本上残缺的那几页,感觉那上面或许隐藏着答案。

经过一番询问,眼前的张明远依旧是想不起任何的事情,自然也就无法得到更多的线索。

包括张明远的杀人动机,以及他为何会有如此强大甚至超越疾病的执念,都是一个个新的谜团。

叶明的眼中再度浮现吴登警官死前的那一抹微笑,愈加地一筹莫展。

就在这时,吴登警官的儿子已经回来,正前往殡仪馆,走程序准备拿回吴登警官的骨灰。

叶明隐隐有种感觉,吴登警官儿子的归来,或许是解开谜团的开端。

7

吴宅。

叶明和小刘重回故地,看着一个儒雅的中年人正在遗像前擦拭。

儒雅中年人名叫吴辉,是吴登警官的儿子,某大学知名教授。

刚经历丧父之痛,叶明感觉得出来吴辉教授那内心中抑制不住的悲痛。

但是同时,他似乎感觉到,吴辉有种如释重负般的释然。

好像是觉察到了来自叶明的疑惑,吴辉面露微笑,叹了口气。

「老头子生前一直很痛苦,死亡对于他来说,或许会是一种解脱吧。」

小刘满脸疑惑,似乎不太理解这种骤然丧父的坦然心态。

叶明看着墙面上的那幅皮影画,问道:「吴登前辈很喜欢皮影戏?」

吴辉摇了摇头,答道:「恰好相反,他并不是很喜欢这种艺术形式。」

「啊?那前辈为什么……」小刘愈加不解。

如果不喜欢的话,为什么偏偏要放在客厅里最显眼的位置。

每天就这样看着自己并不喜欢的东西,这到底是一种什么奇怪癖好?

吴辉似乎没听到小刘的疑问,自顾自说道:「他觉得这些皮影被人为控制着,就像是傀儡。

「之所以能做出各种动作,也全凭幕后之人的操纵。」

叶明默然,吴辉接着说:「后来他不知道为什么,思想突然有了什么变化。

「说其实有时候,能当个傀儡也挺好的。

「起码每个傀儡都有自己角色的定位,剧情结束,也正好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叶明问道:「那……这幅画的来历?」

「这我没办法回答你。」吴辉摇了摇头,说,「只知道是三年前突然出现的。

「老头子时常盯着这幅画在看,嘴里老是念叨着什么。」

叶明沉默片刻,郑重道:「谢谢。」

吴辉淡淡一笑,摆了摆手解释道:「我之所以跟你说这么多,也是想让你们帮我早日找到真凶。

「另外,我也很想知道。」

吴辉看向遗照:「他这辈子这么痛苦,为什么只有死亡能让他感到解脱?」

小刘很想开口说,其实凶手已经找到了。

只是凶手是个濒死的老人,连自己的杀人动机都忘了,更别说能解开吴登前辈身上的秘密。

真凶?叶明敏锐察觉到了吴辉话里的这一点异常。

难道说,吴辉教授在已有确凿的证据下,并不认为真凶就是张明远?

吴辉笑了笑,解释道:「这一切都只是基于我对老头子充分了解的前提下,所做出的一点点小猜测,当不得真。

「另外,老头子生前留下的日记本,或许能对你们后续的查案有所帮助。」

在叶明和小刘惊奇的目光中,只见吴辉推开那幅皮影画,后面有一个暗格,里面存放着一些纸张早已经发黄的日记本。

「在你们来之前,我整理老头子的遗物时,偶然发现的。」

因为年代久远,日记本里的泛黄纸张透着一股霉味儿。

但其中的字迹,依然苍劲有力。

里面的内容,多是吴登生前对一些案件以及生活的记录。

其中有一个案件引起了叶明的注意,因为吴登对这个案子着墨最多,横贯了十几年。

「1983 年宏西市连环杀人案?」

此案年代久远,距今近四十年,在警校期间的叶明曾在尘封的档案中偶然看到过一些资料。

在 1980 至 1983 年的三年间,位于宏西市北部的乡村中,有 5 名女性惨遭杀害。

部分受害人曾遭受性侵害,凶手专挑三十至四十岁的女性下手,作案手段极其残忍。

6 名受害者中,仅有一名女性侥幸得救。

由于凶手作案极具隐蔽性,加上年代的局限性,侦破手段落后,因而这起案子至今未解。

令叶明没想到的是,当初年富力强有着神探之称的吴登前辈,竟是经手这起案子的警官。

叶明打开所有日记本,开始梳理关于此案的所有线索。

8

——吴登警官的日记——

1982 年 6 月 3 日

这是第 3 个受害者了。

罪犯依旧相当残忍,受害者颈部被割开,上身共有二十一处刀伤,死前曾遭受暴力侵犯。

这起案子和之前的两起案子作案手法极其一致,局里已经决定做并案处理。

该死!一定要亲手抓住这个变态的连环杀人狂,避免更多妇女受害。

1982 年 11 月 9 日

又出现了一个受害者!

就差一点了,就差一点儿啊!还是被那个禽兽给跑了。

我为什么会这么蠢!为什么会这么蠢!

1983 年 1 月 3 日

这家伙简直毫无人性,再次出来作案。

这个受害者本来是跟丈夫去给村里的老百姓免费表演皮影戏的,没想到在村民家中被害。

我现在有理由相信,凶手那晚就在现场。

可我现在没有办法去直面受害者家属的眼睛,我觉得对不起他们,都是因为我的无能。

明明觉得答案就在眼前,却始终摸不到真相。

1983 年 9 月 15 日

张耀又来了,手捧着母亲留下的遗物——那个皮影,声嘶力竭地询问关于他母亲遇害案的进展。

每次被受害者家属们诘问,我都觉得无地自容。

我从没有忘记任何一个受害者!

我是一名人民警察,我一定会将凶手绳之以法!

已经基本锁定了嫌疑人,现在缺的就是关键性证据!

一定不能再让他得手!我发誓!

1983 年 12 月 3 日

嫌犯跑了,幸好我们救下了那个女孩儿。

她是唯一的幸存者,也是唯一看到凶手长相的人。

这次,我要亲手抓到他了!

1985 年 3 月 2 日

该死的,为什么不出来作证?

1986 年 4 月 8 日

老张来了,说他儿子张耀不见了。

我知道,他是自己去找刘继峰。

但没有关键性证据,我没办法申请下来拘捕令。

2000 年 6 月 7 日

老张来找我喝酒,说着就开始痛哭流涕,全是自责和愧疚。

他说当初要不是孩子他妈的那个案子,张耀很有可能已经考上了大学。

现在这孩子断了一切联系,十几年来,还没放弃寻找真凶。

至于我,当然从来就没有放弃过!

我一定会将找到证据,亲手逮捕刘继峰!

…………

9

翻遍了几乎所有的日记,仅有这几篇包含的信息量最多。

拜别了吴辉教授,叶明带着小刘回到了局里,重新调出残缺的纸质档案。

但档案损毁严重,貌似是源自多年前的一场火灾。

不过叶明还是在其中找到了关键性线索,原来张明远竟是当年第 5 个受害者的丈夫。

事实上,当年的最大嫌疑人名叫刘继峰,作案特征全都符合。

其他证据也十分有利,几乎就要将对方定罪。

只可惜最后一个受害人因心理创伤过大,没办法正常出庭作证,导致功亏一篑。

没有办法给刘继峰定罪,最后只得将人释放。

而被释放后的刘继峰,居然从此一无所踪,彻底消失。

被害者的儿子,也就是那个名叫张耀的年轻人,却锲而不舍地想要继续追踪刘继峰。

可是在那样一个连固定电话都不普及的年代,想找一个人何其难,无异于大海捞针。

结合日记上的内容能够看出来,这位张耀执念颇深,基本上已经认定了凶手就是刘继峰。

甚至不惜耗费近二十年的光阴,放弃自己的人生,只为替母缉凶。

最后在二十年前也同样杳无音讯,就此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和那个刘继峰一样,是死是活,尚不可知。

「我知道啦!」小刘突然大喊一声,神采飞扬。

叶明瞥了眼他,笑问道:「你知道了什么?」

小刘挥舞着双手,说道:「我知道了这起案件的来龙去脉!」

叶明没有阻止,小刘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在小刘的推理中,真凶确是张明远无疑。

根据日记内容和如今的证据来看,张明远中年丧妻,老年丧子。

小刘认为张耀应该已经意外去世,难道一个人真能追凶三十八年,而至今杳无音讯吗?

如今孤身一个被送进养老院,且身患各种疾病,自知时日无多。

一个人在重病之后,整个人的精神面貌会发生剧变。

暴躁、郁愤,厌世……甚至是会产生仇视伤害他人的反社会行为。

于是张明远将自身一切的不幸,归咎于当年那个没能及时破案的退休老警察身上。

为了不至于因为老年痴呆而忘记复仇,他便将吴登前辈的所有信息都记录在本子上。

然后再趁机逃出养老院,按照笔记上的记载,找到吴登前辈。

根据日记本上记载,吴登前辈对于之前未能侦破这起案子,自责愧疚了数十年。

在面对相熟的张明远临死前的报复诉求后,没有反抗,而是选择成全,最后含笑而终。

听完小刘的推理,叶明久久没有言语。

小刘有些犹豫,问道:「我推理错了吗?」

叶明摇头:「只是还不够准确。」

在叶明看来,小刘的推理方向并无太大的错误。

只是整个过程,犹如被蒙上一层厚厚的幕布。

看得见轮廓,却又看不真切。

小刘闻言,不解道:「又不是演皮影戏,啥叫看不真切?」

叶明如遭重击,愣在原地:「你说什么?」

小刘被吓到了,试探性地又重复了一遍。

叶明一抱拳,深吸一口气,起身走去。

「喂,叶队,干嘛去啊?」

叶明脚步不停,说道:「验证一下我的推测。」

10

养老院。

看着眼前熟悉的环境,小刘有些怅然。

这来养老院的次数,是不是忒勤快了些?

叶明径直来到院长办公室,敲门进去后,正好看到院长和王坤在一起。

谢院长笑着说道:「院里人手不够,我把他叫回来,是想再劝一劝,等过段时间再辞职。」

叶明笑着应道:「正好,我也想找王坤聊聊。

「不对,应该是找……张耀聊聊。」

此话一出,在场三人都有些愣了愣。

谢院长脸色有些难看,叶明来到王坤面前:「你觉得我该叫你王坤还是张耀?」

王坤一改之前的怯懦表现,示意谢院长不用再说话。

「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找上门了。」

此时「王坤」叹了口气,问道:「你是从什么时候怀疑我的?」

叶明扬了扬手:「手腕处的伤口。」

正常人遇到近在咫尺的利器袭击,会下意识地用手臂格挡保护脑袋。

因而受伤概率最大的应该是手背或是手臂,当然也不排除袭击者将刀拿反。

但,这确实是第一个怀疑的点。

第二,便是「王坤」自述有严重腰伤,但严重地摔了一跤后,腰部居然没有丝毫的不适感。

「王坤」闻言,点头道:「叶警官,你的观察力很敏锐。」

叶明见状,扭头看向谢院长,缓缓道:「如果我没猜错,谢院长应该就是三十八年前,那起连环凶杀案唯一的幸存者吧?」

谢院长捂着嘴,随即老泪纵横,瘫坐在地上。

这一反应,也间接佐证了叶明对「王坤」真实身份的推测。

「报应,这都是我的报应。」谢院长凄声道。

张耀恶狠狠地瞪了谢院长一眼,骂道:「如果不是你当年的懦弱,正义会迟到这么多年吗?」

「对不起……」谢院长哽咽不止。

小刘此时完全懵圈了,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看守所的那位【张明远】,真实姓名应该叫——刘继峰吧?」叶明问道。

张耀长出一口气,笑道:「善恶终有报。」

小刘急忙问道:「叶队,到底是什么情况?」

叶明盯着张耀,缓缓道:「一个站在幕后操纵傀儡的真凶。」

张耀缓缓靠到墙上,仰天道:「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吧。」

11

——儿子——

我叫张耀,爸妈是表演皮影戏的民间艺术家。

1983 年,我高三。

那年元旦,爸妈去宏西市北部的一个山村,给当地村民进行公益表演。

一个恶魔,趁着夜色,手段极其残忍地奸杀了我的母亲。

看着母亲留下的皮影,爸爸一夜白头,我疯了一样恳求警察一定要抓到凶手。

对了,吴登就是当年负责我妈妈案子的那个警察。

吴登信誓旦旦地在我面前保证,一定会亲手抓住凶手。

我选择了相信他,连那年的高考都没参加,只为等抓到真凶,以慰妈妈的在天之灵。

很快,凶手再次作案。

天可怜见,这次一个护士活了下来。

吴登也基本锁定了嫌疑人刘继峰,只待那个护士能够站出来指认作证。

可就这关键时刻,那个护士居然怕了,临阵脱逃了。

这也导致证据不足,刘继峰被放了出来。

当我第一次看到刘继峰的时候,我感觉得出来,他就是杀害我妈妈的凶手!

我嘶吼着冲上去时,吴登拦住了他,他说我还年轻,让我不要做傻事儿。

我狠狠地抽了这个警察一耳光,大骂他无能,是个骗子。

妈妈惨死的样子一直浮现在我眼前,我对天发誓,一定要找到刘继峰,将他绳之以法。

这一找,就是三十多年,因为这个家伙跑了,跑得无影无踪。

天南地北,茫茫人海,我从未放弃过。

直到意外得知了父亲的死讯,我才猛然醒悟过来。

再这么碌碌无为下去,恐怕还没找到刘继峰,他也跟我爸爸一样,会寿终正寝。

真凶尚未伏法,我决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也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助,就在我给爸爸料理后事时,意外得知了刘继峰的踪迹。

这个家伙一直就待在宏西市,原来他就躲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几十年!

此时他孤身一人寡居在一处村子里,无儿无女,孤苦伶仃。

等到找到他时,发觉他居然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病,什么都记不起来。

明明是一个手上沾染鲜血的刽子手,却偏偏变成了一个看似和善的寻常老头儿。

他怎么能不记得自己曾经犯下的罪恶?怎么敢?

我还想把他送到警局,让他亲口承认自己的兽行!

可案子已经过了这么多年,警局的档案室还失火过一次,很多证据都已经消弭在岁月里。

除非刘继峰想起一切去自首,否则他根本不可能得到应有的惩罚!

我一个人拿着妈妈留下的皮影,想了很久,决定换一种方式完成将凶手绳之以法的誓言!

12

听完张耀的叙述,叶明也终于真正确定了自己的猜测,叹道:「这个方式就是——让刘继峰再犯一次罪,然后被抓。」

「不错!」张耀点头道,「同时也要让他感受一遍这些多年我们承受的所有痛苦。」

张耀随后找到了当年那个幸存的护士,也就是如今养老院的谢院长。

其实谢院长这么多年以来,一直活在愧疚和自责之中。

后悔当年懦弱的自己,为什么没有及时站出来。

在张耀的胁迫和劝诱下,最终也参与到了这个计划。

张耀看了眼谢院长,说道:「这不叫胁迫,这本来就是她三十多年前该做的。」

「她不过是赎罪罢了。」

谢院长默默流着眼泪,并未反驳。

随后在谢院长的帮助下,张耀将本该是自己父亲张明远的身份,换到了刘明峰的身上。

刘继峰患上了老年痴呆后,连自己是谁都忘记了。

只需张耀以护工身份的便利,一遍又一遍向刘继峰灌注他就是张明远的记忆。

日复一日之下,刘继峰便会渐渐认可自己是「张明远」的这个身份。

也得知了眼前的这个儿子——张耀。

一个本应有着大好未来的儿子,为母缉凶三十八年,几乎荒废了自己的一生。

刘继峰愈加认可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后,便会愈加地切身体会到了张明远这数十年以来丧妻后孤独终老,以及儿子生死不知的痛苦中。

叶明叹了口气,问道:「你是怎么说服吴登前辈配合你这个计划的?」

张耀嗤笑一声,说:「我不需要说服。

「当我出现在他眼前的那一刻,他就已经老泪纵横,觉得对不起我。

「他能感觉到我深刻的复仇之心,还劝我来着,让我迷途知返。

「在我说出了自己的计划之后,他其实并没有反对。」

一旁的小刘听到这里,眼圈通红。

叶明神情一暗,说道:「未能将刘继峰绳之以法,本就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如果能用自己的身死,换取刘继峰的伏法,或许,这也是老爷子最后的遗愿了。」

张耀愣了一下,咬了咬牙。

小刘抹着眼角,哭声道:「所以你就让吴登前辈主动承认,自己才是那个他终其一生都未能抓捕归案的杀人凶手?」

对于一个嫉恶如仇刚正不阿的警察来说,这简直比凌迟更痛苦。

张耀缓缓低下头,说道:「是的,当刘继峰逃出养老院,来到吴登的面前时,他自己主动承认的。」

叶明突然想到了一个画面:

当刘继峰喊着要为自己的妻儿和其他受害者报仇,将手中的水果刀刺进吴登前辈的胸膛时。老人没有一丝挣扎和反抗,而是露出如释重负般的笑容,坦然迎接死亡。

张耀惨淡一笑:「这样一来,证据确凿之下,刘继峰将再无脱逃的可能。」

谢院长此时早已泣不成声,小刘直抹眼泪,叶明却无言语。

张耀主动上前,坦然伸出双手,说道:「不得不承认,你是一个很厉害的警察。

「你之所以能找到我,是因为刘继峰写在笔记本上,帮助记忆自己就是张明远的内容吧?

「所有的步骤里,只有那一步,最有可能会暴露出我这个并不存在的儿子。」

「不是。」叶明摇头,说道,「那几页纸,不出所料,应该是吴登前辈临死前亲手烧掉了。」

「什么?」张耀大吃一惊。

叶明解释道:「他最后的希望,貌似是想让你彻底放下过去,开启新的余生。」

听到这里时,张耀再也忍不住,双膝跪地。

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此刻如同小孩儿一般,瘫坐在地,失声恸哭起来。

后记一

事实上,还有一个重要信息,叶明并没有当场点明。

那就是虽然首案已经过了三十八年之久,但在近几年侦破技术有了大幅度提升之后。

上头的刑侦局组织开展了疑难命案积案攻坚行动,通过现代的科技手段,已于两年前,基本上已经锁定了刘继峰就是真凶。

如果不是这三年以来,张耀为一己之私,实施「替身傀儡」的报复计划,故意隐藏刘继峰的真实身份,相当于变相隐匿了他的踪迹,恐怕刘继峰早已经落网。

毕竟,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后记二

当局里的其他同事赶到养老院后,张耀和谢院长都被送上警车。

小刘跟随着叶明来到院中,坐在树荫下,看着那些老态龙钟的老人们。

「叶队,我有个小小的疑问。」小刘问道。

叶明用掌心接过一片落叶,应道:「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推理出张耀的真实身份的?」

小刘用力点头,静待解惑。

叶明打了个哈欠,依旧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一开始其实我是诈他的。」

「啊?」小刘一脸震惊。

「一切还得先回到起点。」叶明解释道,「我是先看出了刘继峰的真实身份。」

据叶明解释,吴登警官的遇害现场实在是太干净、太专业了。

即便是刘继峰被灌输了张明远的记忆,也绝不可能做到这一个程度。

那只能说明,刘继峰就算失去了记忆,但在杀人手法这一块儿,却有着本能的反应。

叶明缓缓道:「之前我对比了当年那起连环杀人案的所有卷宗,发现吴登前辈被害现场,凶手的作案手法,包括伤口以及致死位置,都和 83 年的连环杀人案的作案手法——惊人地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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