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幻想过,突然继承一大笔遗产应该怎么花?
我就是这样一个交了狗屎运的人。
但跟大众想象得不一样,我并没有因为这笔遗产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反而被这钱砸得晕头转向,连原本的生活都崩塌了。
我叫周琛,今年三十二岁。
我出生于一个十八线小县城。托帝都老婆的福,有幸在北京安家置业,过上了虽不是大富大贵,但也算衣食无忧的生活。
至于我生活的一切改变,都要从那辆停在我单位门口的迈巴赫说起。
1.从天而降的爷爷
现在想想,第一次见我爷爷的场景就像是个梦。
那天我下班,刚走出单位大门。
突然,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拦在我跟前:「请问您是周琛周先生吗?」
我狐疑地打量他,确定自己不认识这个人:「您哪位?」
「我是周庆山董事长的秘书。周老先生正在车上等您,请——」
周庆山?
我茫然地在脑海中检索这个名字,得到的还是茫然。
我确定,我不认识这位周老先生。
但路边停驻的那辆豪车却引起了我的警觉。
我在一个还算有点实权的部门任职。在职业生涯中,我经常碰到可能将我「拉下水」的人和事。对于可疑的人,我一向敬而远之。
我难以避免地将周老先生想成是「那类人」,心想这位周老先生可真有意思,开一辆迈巴赫来部委门口?这不是生怕别人看不见他吗?得多缺心眼的人才会上他的车啊!
我说,「我不认识这位周老先生,抱歉。」接着就想赶紧离开。
此时,那辆迈巴赫的门打开了。
从车上走下来一位满头华发、走路生风、走近了你还会发现他精神很矍铄的老年人。
他几乎是冲到我面前,一把抓住我的手:
「琛儿,你就是琛儿吧,我是你爷爷呀!」
爷爷?
我一脸懵地望着他。
老实说,我连我爸的模样都记不清,更别说爷爷了。
这里,要提一下我的家族往事。
我爷爷在我爸三岁的时候跟邻村野女人跑了,从此下落不明。
而我爸在我三岁的时候也出了轨,跟我妈离了。
邻居有人说闲话,说我们老周家「男人劈腿是遗传」。
我妈一听,差点哭瞎了眼,还好,我舅妈泼辣,她老人家为我妈出头,揪掉那邻居的一大把头发。
多年之后,我知道我爸在他出轨没几年之后就去世了,死于心脏骤停。
他的死对我妈来说是一种解脱,负心人自有天收,没有比这更令她解恨的结局了。
反正他活着也给不了我们母子什么好处,他当初可是连每个月 600 块抚养费都不肯付。
他死后,我妈在亲戚帮衬下含辛茹苦地把我拉扯大。
我从小就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要为妈妈争气。我很努力,也很幸运。
关于我的故事,我们待会再说,现在重点说我的爷爷。
这位自称我爷爷的老人表情非常笃定,拉着我的手,很耐心地问:
「孩子,你爸是不是叫周大华?你妈叫赵桂芝?我是你爷爷周庆山啊!」
哦,周大华……周庆山……
在我遥远的记忆深处,仿佛又听见我姥姥在咬牙切齿地咒骂:
「姓周的!就是烂到根儿上的一户人!他老子周庆山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周大华有样学样,更是个龟孙子!只是可怜了我的闺女——」
对,没错。
如果我有爷爷的话,应该就叫周庆山。
但我望着眼前这个人,觉得除了都姓周,我俩并没有什么相同之处。
接下来发生的事儿就比较有戏剧性了。
我在单位同事的众目睽睽之下,被我爷爷拉上了那辆价值千万的豪车。
迈巴赫一路驶向老爷子位于京郊别墅区的豪宅。
在车上,我爷爷先是讲了他如何托各种人打听、想尽办法才找到我;接着就向我痛陈革命家史——省略中间那些自夸的溢美之词,总之就是:
他离开家乡和我奶奶之后,就一路飞黄腾达,发家致富——
「最辉煌的时候,全北京八分之一的家庭都用我卖出去的马桶。」老人家想起当年的辉煌,那叫一个神采飞扬回味无穷,「就算如今不如从前了,但我们公司也是马桶行业的佼佼者。」
趁老人家说得兴奋,我偷偷掏出手机在网上查了周氏企业的市值。那数字,让我的心脏漏跳了好几拍。
接下来他说的话,就更让我的心脏受不了了。
他说,他的事业虽然一帆风顺,但儿女缘却非常薄。那位当年跟他私奔的「后奶奶」,没能为他诞下一儿半女就撒手人寰。
原本他觉得没啥,毕竟他俩是爱情的结合,只要两人举案齐眉也就够了。
他悉心培养「后奶奶」的亲侄子做继承人。谁知那崽子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我爷爷他老人家还活得好好的,他就敢明目张胆侵吞公司资产。这让他意识到,不是骨肉至亲到底不行。
于是,他想起当年在故乡留下的种子——也就是我爸。
但等他辗转打听到我爸的消息时,这位独子已经不在人世了。
说到我爸,我爷爷他老人家擦了擦好像并不存在的眼泪:
「唉,说起来都是我对不起他,一天父亲的责任都没尽到,所以他报复我,才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
我心想,您老真是想太多了。我爸如果知道他亲爹是亿万富翁,肯定不会像他以前那么浪荡,就算是爬,他也会爬到您跟前认祖归宗呀!
说完我爸,老人家一把握住我的手:
「幸好老天有眼,你爸还有你这个骨肉在人世,让我们老周家有了传承!如今咱爷孙相认,以后你就踏踏实实跟着爷爷!爷爷有的,将来都是你的!」
迈巴赫驶进我爷爷的独栋别墅花园。
我从车上下来,一眼看见我老婆宁凝的小奔驰,和小奔旁边的她本人。
我急忙走向她:「你怎么来了?」
宁凝看见我,神情一松:「我接到咱妈的电话,说你找到了失散多年的爷爷。她把地址告诉我,让我来找你,跟老人家一起聚一聚。」
她一边说,一边看了看周围。显然,我爷爷的富贵程度出乎她的意料。
我比较意外的是,宁凝居然提到了我妈。
看来我妈已经知道了爷爷的出现,而且还认可了这件事——要是以前,我妈提起我爸那边的亲戚可没有一句好话。
不过话说回来,除了我爷爷之外,我爸那边也的确没有什么成器的亲戚。
这时候,爷爷也走上前来。
「这就是孙媳妇吧?真不错,我孙子有眼光。我听你妈说,你们还有个孩子?不是让你一起带过来吗?」
爷爷的话似乎冒犯到了宁凝。我看见她轻微地皱了皱眉。
宁凝脾气大得很,我怕她当场脾气发作,连忙打圆场:「宁夏这两天有点不舒服,改天带来让您见见。」
「宁夏,周宁夏?这个名字好,大气!」爷爷还不知道我女儿宁夏其实不跟我姓——她跟宁凝姓宁。
我正不知道怎么解释,宁凝忽然说:「爷爷您误会了,宁夏随我姓。」
爷爷惊讶地张开了嘴,目光看着我:「你的孩子竟然不随你姓?这是什么道理?」
我有点尴尬。
宁凝倒是很坦然:「我们结婚的时候说好了,女孩随母姓,男孩随父姓,我喜欢女孩。」
爷爷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转身向别墅里走去。
我读懂了他眼神里对我「夫纲不振」的失望。那老而犀利的眼神,简直让我的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而宁凝呢,调皮地冲我眨了眨眼,露出恶作剧得逞似的笑容。
我知道,她刚才就是在故意挑衅爷爷。
宁凝就是这样,她喜欢挑衅那些看不惯的人或者规则。
以前我觉得宁凝的反叛精神简直太酷了。
但今天我觉得她有点不太懂事。
毕竟她这次要挑衅的,可是我这位坐拥上亿资产的爷爷。
不过不管怎么说,宁凝的轻松还是感染了我,让我没那么紧张了。
进入别墅,我被视野中的豪华景象震惊了。
无论是一眼看得到的奢侈家具,还是看似不起眼的细节设计,似乎处处写着「有钱」两个大字。
当时不过是傍晚,但房间里已经打开了所有大灯。灯光璀璨,让我一阵眩晕。
家里的两位保姆——负责做饭的张阿姨与负责保洁的刘阿姨分列客厅正中,齐刷刷地向我点头致意:「小周先生来了。」
我脚下差点绊一跤,更晕了。
爷爷对我的震惊十分满意。他颇为自得地领我们在一楼转了一圈。竟然还有一间书房,一整墙的通高书柜上垒着满满的书。
我情不自禁地向书架走去,随手抽出一本《史记》:「爷爷,您家里藏书还挺全。」
然而,我把后面的话生生咽了下去。
因为我发现手里这本《史记》,不过是一本装饰书……
宁凝扑哧一声笑了。我尴尬得要命,不知如何处置手里的书。
但爷爷就是爷爷,他脸色一点儿也没变,非常坦然地将书从我手里接过,重新塞回去:「我年纪大了,眼睛不好,看不了书。如果我想看书就让秘书读给我听,又不费事。家里这些就是个装饰。」
从书房出来,他带我们上到二楼。
这下别说我,连宁凝都震惊了。
因为二楼竟然还是毛坯房!
爷爷却一脸得意:「以前,家里就我一个人和两个保姆,一楼完全住得开,二楼就懒得装修了。没必要,一来住不到,二来没人看得到,装修了也是浪费。」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宁凝憋着笑,悄悄冲我挤了挤眼。
我明白她的意思。她在调侃爷爷的精明和抠门。
虽然连我也觉得爷爷此举也太「精」了,但我还是暗中拉了拉宁凝的手,以免她动作太大被发现,惹爷爷不高兴。
爷爷浑然不觉,自顾自地说:「如今不一样了!我有了你们,二楼就有了用武之地。今后你跟孙媳妇搬来和我一起住,想装修成什么风格,尽管跟我说,我找最好的装修队给你们装修——」
宁凝打断爷爷的畅想:「爷爷,恐怕我们不能搬过来。宁夏太小了,住不了新装修的房子。」
爷爷不以为意:「那有什么!我给你们用全环保的材料就是了。就是贵点。活到爷爷这个岁数,买东西最不怕的就是贵了。」
宁凝还是回绝:「宁夏一直是我妈带的,住您这里真的不方便。」
被硬生生地拒绝了两次,我感到爷爷有点生气了,赶紧和稀泥:
「我跟宁凝都在城区上班,住您这里的确不是很方便。不过我们会经常回来陪您的!」
爷爷脸色好看了不少:「虽然说你的工作还不错,但是你毕竟是我们周家唯一的继承人。我看,你也得规划一下辞职的事,尽早回来接手公司!我老了,干不动了,将来都要靠你了。」
我和宁宁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那天,我陪爷爷一直聊到晚上十点多。
临走前,爷爷交给我一把保时捷的车钥匙:「你平常上下班竟然还要坐班车?这事儿说出去,爷爷脸上也没有面子。这车给你,以后你开吧。」
于是,当晚我就把爷爷车库里闲置的保时捷开回了家。
但开回家我才意识到,我虽然有车,却没车位——我们家唯一的车位是给宁凝那辆小奔驰用的。
后来,我还是在宁凝父母的小区里协调到一个车位,才把那辆保时捷安置下。
那晚回家路上,宁凝还跟我调侃:
「你知道整个爷爷家里,我觉得跟他身份、地位最匹配的是什么吗?」
宁凝看问题的角度一向清奇。
我问她,是什么?
她笑嘻嘻地说:「是爷爷家里的马桶。不愧是马桶大王,家里的马桶是顶配!改天我也要在咱们家里装一个。你觉得怎么样,马桶长孙?」
我知道宁凝在调侃。出于对爷爷的尊重,我没有附和她。
但我跟她的看法其实是一致的。爷爷家里最豪华、最名副其实的家具,的确是马桶。
宁凝不太喜欢我爷爷。她觉得,爷爷不过是有些钱,就要介入我们的生活,又是要我们搬去跟他一起住,又是要我辞职,这都属于没有界限感的行为。她非常讨厌这样的长辈。
她叮嘱我说:「你以后经常去看望一下爷爷也就算了。我可绝对不会搬去跟他一块住的啊!犯不着为了一点钱看他的脸色。」
我不禁苦笑。
那可不是「一点钱」,那是上亿的钱。
宁凝家庭条件优渥,从出生起就没有尝过穷的滋味,这才能面对巨额资产也不眼馋。
但我不是这样的。
我知道贫穷有多难受,所以格外渴望有钱。
宁凝的清高和我的盘算,将我俩泾渭分明地隔绝开来。我从没有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我跟宁凝之间是这么不同。
2.上门女婿的苦衷
前面提了,我是托我老婆宁凝的福,才能在北京过上小富即安的生活的。
我虽然靠自己的努力,毕业之后进了部委,成为了一个公务员,看着是有了一点身份地位,但实际上却还是一个一穷二白的穷小子。
直到我娶了宁凝,我的生活才算是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得知我终于要跟宁凝结婚的时候,我的好哥们老徐几乎是拿着喜帖热泪盈眶。
他调侃我:「周哥!你是我认识的外地人里,唯一一个跟本地女孩结婚的!京城贵婿!你有办法呀!」
但他也不忘叮嘱我:「周琛,结了婚,你们就是一家人了。宁凝和她爸妈都对你这么好,你身在福中,可要知福,更要惜福啊!」
我当时一心沉浸在与宁凝的感情终于修成正果的喜悦里,没有听出他的话里有话——他是在教我「上门女婿」要惜福。
我当时只是觉得,娶了宁凝,我们老周家祖坟上都冒青烟了,我当然会惜福的呀!
用我单位一位大姐的话来说就是:
「小周真是走大运。娶了宁凝这个媳妇,基本就等于走上了人生的康庄大道哇。房子车子不说,以后孩子上学、老人看病,这些外地人眼中的大问题,可就全不是问题了!」
大姐说得没错。
宁凝的父母是恢复高考后最早留京的那批大学生。宁凝爸在一家三甲医院担任科主任;宁凝妈是中学老师,当时已经退休,整天帮我们张罗婚房装修、婚车挑选等等事情。
宁凝自己在一家重点大学的附中当语文老师。按照政策,我们的孩子可以直接上她所在单位的幼儿园、小学、中学,光学区房的钱就不知道省了多少。
虽然我在部委工作,可以分房,但因为工作年限不够,我在分房名单里排在最后的位置,一时半会不太可能分得到房子。
因此我结婚,婚房婚车都是宁凝家准备的,甚至连装修都是我丈母娘亲自盯着装修的,没让我费一点心。
但我当时并不知道所有命运馈赠的东西都已经暗中标好了价格,在接受了宁凝家给我准备的这一切便利条件背后,作为一个上门女婿,我自然也要忍受宁凝带给我的「不便」。
下面这几件事让我不那么「惜福」了。
第一件事,是宁凝不同意请我舅妈参加我们的婚礼。
我和宁凝是大学同学,宁凝又是北京土著,所以我们说好婚礼主要在北京办,在我老家只简单请大家吃个饭。
这样一来,我就提出要邀请我们家最亲近的亲戚朋友,来北京参加婚宴,我负责支付往返路费和婚宴费用。我觉得这合情合理。
一开始,宁凝愉快地同意了,还自告奋勇帮我订大家住的酒店。不过等她拿到亲戚名单,又很快提出:别人都可以来参加婚礼,唯独我舅妈不行。
原因我知道。
当初我们订婚的时候,回老家也摆了几桌。
那天,为了迎接我们,我妈和舅妈在厨房忙了一整天。
我们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宁凝还给我妈买了一束鲜花。为了给我妈一个惊喜,我们故意没敲门,拿钥匙自己开了门。
宁凝和我妈一直挺亲,所以她自己拿着花,先走向了半掩着门的厨房。
她刚走到厨房门口,就听到我舅妈在里面大声说话。
我舅妈说:「咱家琛琛找的这个媳妇啊,哪里都好,就是年纪大了点。女人容易显老。比男人大个一两岁,现在可能看不出,等一生了孩子,立马就看出来了。」
我妈没吭声,想来是不爱听但也不好反驳。
舅妈又说:「我听说,宁凝在琛琛之前谈过一次,早就不是黄花闺女了。咱琛琛这么老实,我真觉得亏得慌!」
我没听见我妈说什么,只看见宁凝一脚踢开了厨房门。
宁凝把鲜花塞进我妈怀里,斜着眼睛看着我舅妈说:「怎么有人在厨房放屁!」
我妈怕宁凝生气,赶紧把舅妈撵走了。可宁凝还是大哭不止。
她一边哭一边问我:
「周琛,我对你这么好,你舅妈为什么要这么说我!你妈妈为什么不反驳她?」
我妈也哭了,不住地给宁凝道歉,一个劲儿说自己错了。
我不知道我妈错在哪里,毕竟我们控制不了舅妈的嘴。但我妈道歉之后,宁凝不哭了。
从此之后,只要宁凝跟我回老家,我舅妈必定不会出现。
我想,并不是我舅妈有眼力价儿,而应该是我妈在背后做了充分安排。
如此这般,宁凝再没有提起那件事,也再没有提起舅妈这个人。
直到她看到婚宴名单。
宁凝不愿意让舅妈参加我们的婚礼,我能理解。
但舅舅一家对我和我妈也是恩重如山。我没办法跟舅舅和舅妈说,我老婆不同意他们参加婚礼。
我对宁凝百般讨好,几乎是求她,希望她大人有大量,把我舅妈当成空气就行。
可是她听不得我提这件事。每次我一开口,她就会爆炸。
我也试图冷处理过,希望她能明白,这也是我的婚礼。我不能拒绝一直对我视同己出的舅舅舅妈的祝福。
依然没用。
冷战三天后,宁凝妈找到我,几句话就把这件事了结了。
宁凝妈先是表达了对舅妈多年付出的肯定,表示了对我的理解,继而站在女人的角度,向我表明:婚礼是一个女人人生中最重要的事之一,这段记忆会伴随一个女人一生。你周琛如果真的爱宁凝,就应该尽力让她的婚礼记忆是圆满幸福的,而不是让它留有无法挽回的瑕疵。
我无言以对。
作为丈夫,我确实希望能给宁凝一场完美无瑕的婚礼。
但我不认为我舅妈是瑕疵。
婚礼事件,最后以我家那边只让我妈来参加而告终。
我实在做不出让其他亲戚都来、只是拒绝我舅妈这种事。所以我只能跟所有亲戚说:北京这边婚宴从简,大家不必兴师动众,在家等着我办酒席吧,回去我一定请大家吃好喝好。
我妈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后只说了一句话:「妈理解你。你怎么说,妈怎么办。」
第二件事,其实是第一件事的后续。
在北京办完婚宴之后,按照我和宁凝沟通好的,她应该跟我回老家请大家吃饭。而且我怕她心里难受,跟她说好了可以当舅妈是空气。
她也答应得好好的。
临行前一天晚上,宁凝受凉感冒了,一个喷嚏接一个喷嚏的。
本来以为吃了药能缓解,第二天照常出发。结果第二天一早,她不肯回去了,原因是体温 37.8。
宁凝从小娇生惯养,我也习惯她一有点小毛病就说得比天还大。
平时我都顺着她,可这次是我们的婚宴,新娘子不到场怎么行?本来亲戚朋友们就没到北京参加婚宴,这下回老家请客她都不去了。
任我怎么哄,她就是拒绝下床。我只好一个人回了老家。
回老家后,我跟老家亲戚们把宁凝的情况说得很严重。大家倒是都理解,舅妈还第一个说,让我赶紧回北京照顾宁凝。
面对舅妈真诚的目光,我选择了躲闪。
婚宴挺热闹,大家都夸我有出息,都说我结了婚,我妈就可以放心了。我接受着祝福和夸赞,故意喝了很多酒。我需要醉。
然而婚宴间隙,我在洗手间里听到两个远房表亲的对话,彻底清醒了。
一个说:「这老周家儿子结婚,真是蹊跷,一般不都是男方家大办嘛!」
另一个说:「可不是!感觉咱们就是来吃了个回门宴。可要说是回门宴吧,新娘子又没来!哎呀,一辈子就办这一次,真不知道他们家怎么搞的!」
本以为我的憋屈别人看不到,原来只是掩耳盗铃罢了。
那一刻,我突然很想对天怒吼。
但我不能,因为最憋屈的不是我,是我的妈妈。
就像宁凝妈说的那样,孩子开心,父母才开心。
我不开心,我妈就不开心。所以我不能让我妈看出我的难过。
那天婚宴结束,我陪着妈妈把亲朋好友都送走了。
刚准备打车,舅妈返回来,说看我们今天太累,让舅舅开车送我们回家。
在舅舅的车上,我悄悄地流泪了。实在憋不住了。
我不知道我妈和舅舅、舅妈看没看出来。他们仨聊了一路,没人理会我。
第三件事,就是前面提到的,我女儿跟谁姓的问题。
婚前,我和宁凝商量过,以后生两个孩子,一个跟我姓周,一个跟她姓宁。
我想的是老大姓周,老二再姓宁。
女儿生出来之后,宁凝喜欢得不得了,整天抱在怀里,月嫂都没活儿干了。
一个夜里,抱着熟睡的女儿,宁凝跟我说:
「咱们闺女跟我姓吧?生了老二再跟你姓。我都想好了,咱们闺女是夏至生的,就叫宁夏。」
看着眼睛亮亮的宁凝和胖嘟嘟粉嫩嫩的大闺女,我同意了。
生下女儿,我妈也高兴得不行,张罗着要给我们打钱。
我想着,宁夏小朋友已经有了自己的银行卡(北京新生儿可以办医保,有一张银行卡是专门跟医保卡关联的),就把卡号给了我妈,让我妈直接把祝福打到孩子的卡上。
我妈兴冲冲去了银行,找了相熟的柜员小李汇款。
谁知柜员说了一句话,立刻把我妈的热情浇灭了。
因为之前给我妈办过业务,小李对我们家的情况有了解。
出于好心,她多问了我妈一句:「阿姨,您要转一万块钱给这个叫『宁夏』的人,这个人您认识吗?」
我妈乐呵呵地笑着:「认识啊!是我小孙女儿!」
小李一时间没转过弯儿来,又不放心地问:「您儿子不是姓周嘛?您孙女怎么姓宁啊?」
我妈登时一愣,一句话如鲠在喉,什么都说不出来。
从银行离开后,我妈没有马上告诉我这件事。她是在自己已经消化了这事之后,当玩笑跟我说的。
但我能明白她在那一刻的难过。
我三岁就没了爸。我妈带着我,孤儿寡母的不知受过多少罪。
但她一向刚强。她总是跟我说:「等你长大就好了。只要你有出息,妈受点儿苦算什么!」
我不知道自己现在算不算有出息。我妈含辛茹苦供我读完大学,把我送进部委,让我成家立业,如今妻美子萌——
在外人看来,我应该算有出息了吧!
可是,我却还是让我妈受尽委屈,让她这么难受。
但,这是我妻子和岳家的错吗?
宁凝爸妈把我当亲儿子一样看待。老人家带孩子尽心尽力,孩子从出生到现在,基本没让我费过心。
面对这么善解人意的岳家,如果我还说自己委屈,那也太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所以,说来说去还是我的错。
都怪我一个十八线县城来的穷小子,却不自量力地娶了帝都的大小姐,最终只能让我亲妈受委屈。
我到底没让她老人家过上扬眉吐气的好日子。
有时候,我忍不住想,要是能有足够多的钱就好了。不用特别多,只要跟宁凝家持平——或许我妈就不用这么委屈了。
曾经,我以为这只是妄想。毕竟我一个小小的公务员,这辈子基本跟「有钱」绝缘了。
但现在,天助我也,竟然从天上掉下来一个有钱爷爷。
3.家破人不在
宁凝因为有钱,所以不在乎钱,也不在乎我的爷爷。
但我不能不在乎,好在,关于爷爷的事,我妈跟我的想法是一致的。
她希望我能多与爷爷走动,赢得爷爷财产的继承权。
我妈说:
「妈知道,你媳妇家不缺钱。可是她家的钱毕竟不是你的。你爷爷跟你才是一家人,他的钱给了你,就是你的了。」
而自从我开保时捷上班之后,我也越发意识到「爷爷有钱」跟「岳家有钱」的不同。
以前,我在同事们眼里不过是个上门女婿。他们一边在明面上羡慕我的好运,一边在暗地里鄙视我的选择。在他们看来,我的一切都是靠老婆得来的。
但现在不一样了。有钱的是我爷爷,「好运」就是实打实不掺假、命里带来的。他们能羡慕,能嫉恨,唯独不能瞧不上了——除了我老婆宁凝,这世上还真的少有瞧不上过亿财富的人。
但爷爷的钱也不是那么好拿的。
很快,爷爷提出要做东,请我岳家一家人吃饭。
我生怕宁凝拒绝。
她也的确不高兴,认为没有必要。在她眼里,她始终不愿意把爷爷与自己归为一家人。
好在宁凝妈妈通情达理,认为两亲家见面是应该的。
会面地点是爷爷定的,在一家五星级大饭店。
菜也是爷爷点的。爷爷、岳父、岳母、我、宁凝和宁夏,为了我们五个大人加一个孩子,爷爷点了二十四个菜。满桌鲍鱼海参,什么贵点什么。看起来,爷爷请客仿佛是为了彰显他有钱,而不是为了联络感情。
宁凝似笑非笑地看我,那表情好像在说,她一眼就看穿了爷爷的心思。
我只能假装看不见。
爷爷首先感谢了岳父岳母对我的付出:「我以前疏忽了亲情,让周琛这孩子与他妈妈流落在外,吃了不少苦头。承蒙你们不弃,把宁凝嫁给他,还帮他成家立业,我心里非常感激。」
宁凝妈妈赶紧客气地回答:「老人家千万别这么说。我心里一直拿周琛当亲生儿子看待,他娶了宁凝,咱们就是一家人,您可别见外。」
爷爷摆手,「不不不,不是见外。你们拿他当自己儿子,是你们的情意。但他毕竟姓周,是我周家的孙子,只是你宁家的女婿。这个里外还是要分清的。」
爷爷话音一落,除他之外,其余四个大人都变了脸色。
岳父岳母很尴尬。宁凝很生气。我很担心。
——自从宁凝当面让我舅妈下不来台之后,我就一直很怵她的火暴脾气。
我立刻悄悄地握住了她的手。我这是在求她给我个面子。
席上安静了几秒。宁凝到底压下了她的脾气,没有爆发。
爷爷似乎没有发现涌动的暗流,继续说他自己的:
「宁夏是我们周家的长孙女,却不姓周。老实说,这事一直是我心里的一个疙瘩。但想到你们两位为琛儿的付出,这又是早就定好的事,我也不便多说什么,省得孙媳妇不高兴,嫌我事儿多。我老了,很多事其实都不想管,何必讨人嫌嘛!不过,有件事却不得不管——周琛是我们家的独苗,万不能断了老周家的香火。我看如今宁夏也大了,你们小两口也该把生二胎的事情提上日程,赶明给我生个大胖重孙子,我也好安心把这家业交给周琛。」
这番话的意思很明确:除非我有个儿子,否则就不能继承爷爷的家业。
我知道,爷爷又触了宁凝的逆鳞。我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求她再忍一忍。
但这次她忍不下去了。她用力挣脱了我的手,冲爷爷说:
「恐怕得让您失望了。我跟周琛是计划生二胎,但打算等宁夏大一点儿再生。我的事业如今正在上升期,现在生二胎不太合适。」
爷爷不以为然:
「你不就是个老师嘛?有什么上升不上升的,正好辞职,在家全心全意地生孩子!」
宁凝已经在彻底爆发的边缘。
好在宁凝妈妈及时挡了挡:
「亲家爷爷,孩子们有孩子们的计划,咱们做老人的,还是要尊重孩子们的意愿。」
「尊重,不意味着纵容。你们正当壮年,又有了宁夏,当然可以等。我马上八十岁的人了,还能等几年?我们中国人,最重要的就是一个『孝道』,就像今天这个菜,我为什么要点二十四个菜?就是提醒孩子们,不要忘了二十四孝……」
「噗嗤」一声,宁凝生生被爷爷气笑了。
爷爷气得脸色涨红,但继续说下去: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果一个人连起码的孝道都做不到,我怎么能放心把那么大的家业传给他!」
宁凝干脆利落地站起来:
「爷爷,我今天带着我爸妈来跟您吃饭,是看在您是周琛爷爷的份儿上,而不是图您的家业才来的。您张口闭口地提家业,我不知道周琛怎么想,但我宁凝和我的孩子不图您的家业!」
说完,宁凝抱着宁夏夺门而去。
岳父岳母跟爷爷道了句歉,便也匆匆追了上去。
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该去还是该留。
爷爷气得脸发白,过了片刻,鼻子里哼了一声:
「你这媳妇啊,脾气真够大的!都怪爷爷没早一点儿把你给认回来,让你娶这么个不贤惠的女人。你听爷爷的话,大不了就离婚!凭你是我周庆山的孙子,大明星都配得上,她算个什么东西!」
我当然不能跟宁凝离婚。
即使不提我们俩之间的爱情、孩子,单说她和她的家庭曾经对我的恩情,我也不能当一个忘恩负义的人。我不能让所有人戳我周琛的脊梁骨。
我好不容易安抚住爷爷,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半夜十二点了。
宁凝和宁夏都不在家。我看了看手机,发现宁凝妈妈在几小时前发来过一条微信,告诉我孩子有点不舒服,所以跟宁凝一块儿歇在她那里了。
岳母永远都这么妥帖,在我和宁凝之间转圜调停,还不忘照顾我的情绪。就算为了她,我也不能跟宁凝离婚。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去了岳家。
宁凝正在吃早饭,看见我来,眼皮都没抬一下。
我死皮赖脸地在她身边坐下:「是爷爷得罪了你,又不是我,不带这么迁怒人的啊!」
「你死了这条心,我现在不会生二胎的。」
「也没让你现在生,但不是早晚都要生嘛。」
宁凝突然严肃地看着我:「周琛,你爷爷的钱对你来说是不是特重要?」
我心一颤,顿了顿才说:「再重要也没你重要。」
她端详了我很久才问:「真话嘛?」
我连忙点头:「当然,比真金还真。」
「最好如此。我是为了爱情才嫁给你的,你有没有钱,我根本就不在乎。但如果你因为钱就变了,那我就不要你了。」
「那我就不要你了。」
那天,宁凝这句话一直回荡在我耳边。
我知道她有勇气,有决断。但我还是存着侥幸。我们之间有爱情,有孩子,还会有光明的未来,她真能舍下这些全不要吗?
这件事之后,爷爷一直在给我施压,让我必须马上生二胎。
我一直在做宁凝的思想工作。但不管我怎么费尽口舌地劝,宁凝就是咬定了——她现在不能生二胎。
「为什么啊?咱们不是本来就计划过,等宁夏三岁了就给她生个弟弟吗?」我简直要抓狂了。
宁凝冷笑:
「咱们当时说的是,等宁夏三岁了,就给她生个弟弟或妹妹。可没说一定给她生弟弟!我又不是送子观音,生不了那么精准。生出来不是弟弟,你还给她送回去是怎么着?」
我深吸一口气,头一次感到宁凝的能言善辩有点讨厌。
同时也意识到,我根本做不通她的思想工作。就算我说破大天,她也不会同意马上生二胎。
关键时刻,还是我舅妈给我妈出了主意:宁凝再好强,她也是个女人,等生米做成熟饭、真怀上了,她还能打了不成?
我有点犹豫,但又觉得舅妈说得有道理。宁凝是喜欢孩子的——如果意外怀孕,她肯定舍不得打掉。
于是,就像鬼使神差一样,我将床头柜里的套子拿出来,用针扎了几个洞。
与此同时,爷爷还让秘书给我发了「生男孩姿势」,让我存在手机里仔细研读。
很快,到了宁凝的生日。
我特地将宁夏送到岳母家,并告诉宁凝妈妈,我想给宁凝一个惊喜。
然后,我在家里准备了烛光晚餐。
生了宁夏之后,我们很久没有独享过二人世界了。宁凝对我准备的一系列惊喜非常受用,也很喜欢我准备的那个新姿势。
事后,我心满意足地睡着了。我事前算过,那天正好是宁凝的排卵期。
正在我做着成为「周董事长」的美梦时,一个响亮的大耳刮子把我从梦中带回到现实。
我懵着醒来。
只见宁凝坐在床沿上,气急败坏地看着我大骂:「周琛,你这个卑鄙小人!」
我一头雾水地坐起来,心想爷爷说得没错,这女人的脾气也太大了些。
紧接着,宁凝便将我的手机摔在我脸上。而我们刚才解锁的新姿势充满了整个屏幕,图示旁边赫然写着八个黑漆漆的大字——「据此行事,必能得男」。
「你给我解释,这是怎么回事?!」
一瞬间,我有种东窗事发般的惶恐,但很快就理直气壮了:「我就是想生个二胎啊!你就不能理解理解我吗!」
宁凝冷笑:「周琛,你扪心自问,你是想生二胎,还是想要你爷爷的钱?」
我长呼一口气,感到有点厌倦:「宁凝,你讲点道理好不好?你总说我是为了爷爷的钱,可就算是这样,我还不是为了咱们这个家吗?你是跟钱有仇吗?生个孩子就能得到亿万家产,这事儿是个人都能想明白,你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啊……我终于说出了深藏心底很久的话。
宁凝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我。
她的情绪骤然平静下来。而她的平静,让我惶恐。
「周琛,所以,我终于排在你爷爷的钱后面了。」
我想,那一刻我应该辩解。我应该告诉她:不是这样的,我要钱,终究也是为了她。
可是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那双我曾经最爱的眼睛,清澈而又冷冽地望着我,洞穿了我的虚伪和矫饰——
是我自己爱钱,跟她没有关系。
宁凝说过,如果我变了,她就不要我了。
她说到做到,很快就跟我提了离婚。她说:「看在咱们曾经的感情上,你别挽留我,我们毕竟是宁夏的父母,我不想闹得见不了面。」
我们平静地离了婚。孩子归宁凝。我净身出户,从过去的家搬进了爷爷那座独栋别墅的二楼。
我终究没有打败家族的魔咒——在孩子三岁的时候,身为父亲的我,离开了孩子的妈妈。
爷爷对我离婚之事欢欣鼓舞,几乎马上就给我安排了一连串相亲,对象都是家事、人品、样貌总有一样占优的好姑娘。
我一个都没去见。因为我不配。
我总想起多年以前的事。
那时候,我追宁凝追了很久,她都不答应。她那个混蛋劈腿前男友来求她复合。我把前男友打了一顿,还因此进了派出所,可我一点都不后悔。因为我不想让宁凝伤心。
哪怕她不跟我在一起,她也值得和更好的人在一起,拥有更好的幸福。
我记起跟宁凝在一起的初衷:不是因为她的家庭能让我成为「京城贵婿」,而只是因为我爱她,我希望她能幸福。
宁凝跟我在一起,也不是因为我有个有钱的爷爷,而是因为我待她赤诚、一往情深。
这世上再没有人比她更懂我。
她不嫌弃我的平庸,不在乎我安于现状,甚至欣赏我幼稚的爱好——我喜欢收藏手办,我们家装修的时候,宁凝甚至让岳母给我专门留了一间用来收藏手办的房间。
离婚之后,我把那一屋子手办搬到爷爷家。爷爷看了一眼,说:「这么大人了,怎么还有这么幼稚的爱好!」
于是,那一屋子手办就再也没有见过天日。
我每天都在想宁凝。但是,宁凝却回不来了。
爷爷对我的相亲进程很不满意。他冲我发了特别大的脾气,严令我今年之内必须结婚。
而他老人家还没看见我再婚,就驾鹤归西了。他跟我爸一样,死于心脏骤停。
我想,这大概是我们家族的诅咒。我们是这样自私的一群男人,最终都会死于孤独暗夜里的心脏骤停。
现在,我继承了爷爷的遗产,是一个亿万富翁了。
□ 万泉寺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