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王的招生主任问我想去哪个班时,我说:
「单身爸爸最多的那个班。」
-1-
7 月初,我把带了我 6 年的亲领导给炒了。
炒掉他之后,我没急着去找工作,而是决定给自己放个长假,看看能不能顺带找个男朋友,然而我的决定还没开始实施,我那一贯天才的老姐就把我叫到她的家里,通知我:从明天开始,你要去上补课班了。
那一刻我明白,我一直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我的老姐,辞职专心在家「鸡娃」的全职主妇顾盼,她终于疯了。
「姐,我是你妹妹顾西。我不是你家婷婷。」
我指着坐在我对面,一边吃饭一边背单词的侄女李梦婷说:「她,她才是你的女儿啊!」
老姐平静地对我说:
「你有病吧。」
经过老姐的详细解释,我终于明白了此事的内在逻辑:因为政策的调整,学科类的校外培训被全面禁止,之前给婷婷报的补课班上到一半,就被叫停了,然而补课班并不准备退钱,而是另辟蹊径——既然不能给孩子补课,那就给家长补,再让家长回家去教孩子。
老姐和一众家长其实也明白这事的荒诞,但他们去培训机构谈过几回,都被机构老师用合同里写的免责条例(不可抗力)给搪塞了回来,眼看时间一天天过去,一众家长最后还是被迫接受了培训机构的方案,亲自上阵,充当老师和学生之间的「知识桥梁」。
「本来是想和他们大闹一场的,但暑假就这么短,闹着闹着就过去了,逼得培训班卷款跑路还是小事,主要还是怕耽误了孩子。婷婷开学就要上小学四年级了,正是需要冲刺的时候,她现在的成绩很好,所以更不能退步,我可不能把时间浪费在和培训机构扯皮上。」
我姐应该是怕我无法感同身受地理解她和婷婷的处境,又强调说:「小学四年级其实是一个很重要的时期。」
我回忆了一下自己的童年,发现的确是这样——哈利波特去霍格沃兹,小樱得到卡罗牌,大空翼转学去南葛小学,都是小学四年级。
说实话,对于老姐的「鸡娃」属性,我一直都有些不屑,抛开「我不行了,闺女你上吧」这种近似于自暴自弃的核心思想,我也从不认为一个人有权力把自己的意愿强加给另一个人,即使你是我妈。
但以结果论作为导向,老姐对现实生活的理解应该是远超于我的,毕竟老姐住在北三环 130 平的房子里,有女儿,有「明媒正娶」的老公,而我,虽然我知道吴磊、易烊千玺、王凯、张艺兴都是我老公,但法律并不认可,他们也拒不承认。
我曾有的唯一优势,就是在某个互联网公司的市场运营部当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副总,现在我把工作辞了,成为无业游民,这一优势也荡然无存。
综上所述,我没敢直面老姐,说出「我才不去呢」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而是小心翼翼地询问:「为什么让我去,你怎么不去?」
我姐说:「你姐夫出差了,家里的事都得我忙。而且,你姐我笨。」
老姐的坦诚让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仔细权衡了一下此事的利弊后,我说:
「好吧,我去,谁叫你即是我姐,又借过我钱,还救过我的命呢。」
关于我姐为什么救过我的命,后面再讲,毕竟在这个时刻,关于此事的细节其实并不重要,虽然我嘴上说是要报答老姐的救命之恩,但实际上,让我决定去参加补习班的真正原因是:我意识到,那里很可能会有一些单亲爸爸。
-2-
在北京这样的大城市,29 岁还没结婚的单身青年一抓一把,并不存在「姑娘你已经过保质期了,只能去找二婚的男人了」的说法,至于 29 岁的我为什么会把「有单身爸爸」当作是能支撑我排除万难去培训班听课的重要因素,纯粹是因为我喜欢单亲爸爸。
如果非要从理性的角度去解释,我可能会说单亲爸爸代表着温柔,代表着责任,代表着一颗破碎的、等待他人温暖的心,但实际上,我能模糊地感觉到,我对单身爸爸的热爱与以上因素并没有直接关系,我喜欢单身爸爸,更像是一种单纯的……个人偏好。
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可耻,每个人都有自己喜欢的点,有人喜欢兵哥哥,有人喜欢消防员,有人喜欢奥特曼,有人喜欢毛皮族,有人喜欢脆皮鸭,前一段时间我甚至遇到过几个「大轮明王」鸠摩智的唯粉。
我觉得我还算正常。
从老姐家回来的那个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中补课班的家长们个个身着校服,一众女家长把我逼到角落,隔开不远处闪闪发光的「单身爸爸」,她们扯我的头发,咬我的肩膀,冥冥之中,我听到一个庄严肃穆的声音从天空中降下:
「你,凭什么与她们一战?」
我答:「我没结过婚。」
天空瞬时降下万千落雷,将我身边的女家长们劈成灰烬,让她们彻底沦为「人渣」,我在飞扬的「人渣」和尘土中起身,目光坚定地看向不远处的男人。
隔天早上醒来,我坐在床上回忆昨晚的梦境,稍作困惑后,我的内心充满了强烈的自信。
并不是所有的家庭都有一个全职带娃的家庭主夫/妇,也不是所有的家庭都有一个刚刚辞职的小姨,所以在征求了大家的意见后,补课的时间被定在了周末,原先每天两小时的课程挤到一起,变成周六周日每天 7 个小时,倒还真有种重回校园的感觉。
我提前一天去见了补课班的招生主任,提出希望能被安排到单亲爸爸更多的班级。
「这样更有利于我的学习。」我说这话时面不红心不跳。
招生主任表示爱莫能助,他只负责招生,不涉及间谍工作,所以并不知道谁是单亲爸爸,他能给我提供的全部帮助,就只有来上课的家长名单。
我想着贼不走……我想着来都来了,就拿过名单翻了翻,很快我就锁定了一个名字:崔思闻。
女人的第六感就是如此的神奇,仅仅通过一个名字,我就确定了自己的目标。崔思闻——一个温柔坚定的单亲爸爸的形象瞬时矗立在我面前。事后分析,我的第六感之所以会告诉我崔思闻就是我的真命天子,是因为「崔」的发音是一个爆破音,凸显了他的勇猛刚毅,而思闻两字所带有的那股文质彬彬的气质,又中和了「崔」字所带来的压迫感。
到了周六,我如愿在补课班里见到了崔思闻。
崔思闻是个女的。
那一刻,我想到最近看的电影《失控玩家》,主角瑞安雷诺兹扮演的游戏角色刚刚遇见自己的真命天女,却在下一刻被突然冲出的火车碾过,第二天清晨他从床上复活,想到昨晚的遭遇,他说:一种植物。
这也是彼时我最想说的话。
我粗略地扫了一眼教室内的「同学」,漂亮姐姐见到不少,为数不多的几个男性却个个体态臃肿,像是同一个模具烤出来的同一批粘豆包,再加上崔思闻为了针对我,临时改了自己的性别,我变得没精打采,助教进屋点名,周围的家长窃窃私语,我都毫无反应。
直到授课的老师进屋,身边的家长发出困惑的声音:「怎么换老师了?」我才如梦初醒。
我看向讲台,走进屋内的男老师看起来也就是二十一二岁的样子,一米八几的身高,笔挺、清瘦的身材,有些羞涩的样子,更重要的是……他好白。
一件简单的 T 恤罩在他的身上,从他开口说出自己姓「任」之后,我就再也无心去分辨他究竟在说些什么,只是觉得从他 V 字领内凸出的锁骨像是一把雪白的刀子,隔着六七排的距离,直直地插入我的心脏。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来,他都与我的性……都与我的择偶标准背道而驰,我喜欢成熟的、富有责任心的男人,而眼前的小任老师却是这样的青涩,这样的……嫩。
我出神地盯着讲台上的小任老师,直到他的目光短暂地落在我的脸上,又害羞地闪躲开,那一刻,我恍惚间听到苹果落地的声音,也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被他吸引。
——因为,我成熟了。
再见了,崔思闻,再见了,单亲爸爸。
我用了大概三分之一秒的时间忘掉了之前的不快,随后就拄着腮看向讲台上的「风景」。我拿着笔,故作认真地在本子上写写画画,却不是在记笔记——就像我之前说的,我早已无心去听小任老师在讲些什么,我满脑袋想的都是他雪白的肌肤、凸出的锁骨、耸动的喉结。我就像是被美杜莎施了魔法的冒险者,变成了一具满心满眼都是他的石像。
哪怕偶尔从眼前这巨大的诱惑中短暂抽离,我能想到的,也就只有晚上要不要给老姐送块匾,以示感激。
「晚上,嘿嘿。」
小任老师的目光朝我所在的方向飘了一下,我一时间警觉,妈呀,他没看到我的痴女笑吧?
快乐的时间总是短暂的,一天的课程很快就过去了,晚上我回老姐家报到,刚刚做好饭的老姐从厨房出来,问我这一天的课上得怎么样。
「收获颇丰。」我这样回答。
吃过晚饭,我按原计划去婷婷的屋子为她「传道解惑」,如果你认真地看了我之前的叙述,那你就该知道,上课时老娘一个字都没听。
但我仍旧充满了自信,作为一个毕业于 985 大学(虽然按照排名,只能算 985 守门员)的新时代女青年,小学四年级的数学想要难倒我,简直是天方夜谭。
四年级的数学能有多难?无非就是鸡兔同笼、卖茶叶蛋的老奶奶,或者是电影票降低 3 元出售,观众增加一半,收入增加五分之一,求电影票多少钱。
小菜一碟。
我打开任老师白天讲的卷子:
1.判断对错:分母是质数的最简分数不能化为有限小数。
好吧,我轻敌了。
坐在我旁边的婷婷问我:「小姨,你怎么了?」
「没什么。婷婷我考考你,你知道什么是质数吗?」
「……」婷婷说,「小姨你不知道吗?」
我说:「小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知道。」
我和婷婷沉默地对视了一会儿,婷婷说:「小姨你没听课吧?」
我拿起她的儿童手表,给她扫了 200 块钱红包。
「别告诉你妈。」
-3-
作为一个成熟的孩子,婷婷开始了她的自学之旅。
我躺在婷婷的床上装死,随即发现手机里多了 100 多条未读消息——是培训班的家长们私下里拉的微信群,之前是用来组织「大部队」去和培训班谈判的,我决定替老姐上课后,她就把我拉进了群聊。
我打开对话框,吓出一声冷汗,群聊里的家长群情激愤,说要去机构讨个说法,我这才知道补课班最初安排的是一位在学校任职的资深老师,开课时,却不声不响地换成了年轻的小任老师。
我看家长们的架势,是要把我心心念念的小任老师赶走,我一时热血上涌,拿出在公司「舌战群傻」的气势,下场与他们开撕。
虽说是开撕,但也不能只靠一股蛮勇,多年的职场生活让我明白,如果你想让别人认同你的意见,就要装作是为他们着想,我想到那天老姐对我说的话,以其为立足点,小小地发挥了一下:
「补课班不和咱们事先沟通,就把老师换了,实在是太过分了,咱们一定要去找他们讨个说法,但我们最好还是不要罢课,毕竟马上就要开学了,一旦停课,耽误的还是孩子。」
在得到大部分人的认可后,我又顺势说:
「其实我仔细想了一下,现在上面管控得这样严格,有公职的老师肯定是没办法来给我们上课的,但这并不影响我们去找培训班要说法,只是我们的诉求应该更明确、更可行。」
我等了一会儿,果然有好事的家长在下面询问:「明确可行的诉求是指什么?」
我说:「在我看来,我们恐怕只能要一些经济补偿,以现在的状况,想要换老师是没可能的。其实我倒是觉得,也没有必要一定要换老师,原来的老师的确是教学经验丰富,但他的经验都是给孩子上课的经验,给家长上课,所有的老师都是新手,我们也没有必要迷信权威,如果大家觉得今天任老师讲得还不错,那就应该继续用他。」
打完这段话,我便放下手机冲出卧室,彼时老姐又钻入厨房忙活,我拿起她扔在沙发上的手机解了锁,用她的微信号在群里说:
「我觉得任老师今天讲得很好呀。」
群里沉默了一会儿,才有人表示赞同。我又换回自己的手机,趁热打铁地带了一波节奏,之前带头挑事,说要找培训班评理的几个积极分子也逐渐被民意裹挟,表示任老师讲得的确不错,那咱们就不换老师了,找培训班退一部分钱就得了。
我坐在沙发上欣然点头,心中升起一股「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万幸老臣我很厉害」的自豪感来。
老姐端着切好的西瓜出来,见坐在沙发上的我满脸喜悦,她问:「你又在憋什么坏?」
「什么叫憋坏?我明明是在行善。」我站起来拍了拍她的肩膀,「唉,哪儿有什么岁月静好,只不过是有人在替你负重前行。」
因为收了 200 块钱的红包,被「腐化」的婷婷没在老姐面前指认我。一开始我心里也有些内疚,想着老姐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我,完全是出于对我的信任,可如果因为我的「心猿意马」而耽误了婷婷的学业,不就辜负了这份信任吗?
好在婷婷很快就帮我解了套——她拿着做好的卷子给我看,一道题都没错。
「生女当如李梦婷。」
婷婷的自学能力给了我极大的信心,为了不辜负她的努力以及之后每天都要给她的 200 块钱,我下定决心,一定要尽快把小任老师收入帐中,当晚回到家,我给自己制定了一系列计划,甚至还犯了职业病,做了一份名为「攻略任老师的可行性报告」的 PPT。
在报告中,我对自己即将实施的行动一一做了可行性评估,详尽地分析了这些行为所隐藏的风险以及能够达到的效果,遗憾的是,就像是我在工作中做的大多数 PPT 一样,我得出了翔实且有理有据的计划,但它们最后都没有得到实施——第二天去了补课班,7 个小时的课程,包括午休在内,共有 5 次休息时间,在这 5 次课歇中,我有无数次的机会去接近小任老师,可无一例外,我都怂了。
我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忽然变得胆怯,只是反反复复地想起时常被我的老领导李航挂在嘴边的那句话:
「你们呀,倒霉就倒霉在『不好意思』上了。」
一整天下来,我唯一完成的事情,就是一边上课,一边自顾自地在笔记上本上给小任老师画了幅肖像画。午休时同桌的女家长无意间看到我的「大作」,笑着说:
「哟,你画了个『米小圈』呀。」
好吧,我的绘画能力的确有待提高。
晚上 5 点,补课班放学,我磨蹭了好大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抱着书包朝小任老师走去,就在我即将走到小任老师的面前时,正在低头收拾桌面的他忽然解开了衬衫上的第二颗扣子,那雪白的皮肤……就这么说吧,我看到一道圣光从他的领口下射出。
我瞬间僵住,等我回过神来,已经有两个女家长走上讲台去问小任老师上课时讲过的例题,我在讲台下干巴巴地站了一会儿,像是水泥地里长出的一颗大葱,每个路过的人都要好奇地看上我几眼。后来我实在不好意思继续站下去了,一弯腰,把自己从水泥地里拔出,垂头丧气地离开了补课班。
出了培训班的大门,夜晚的凉风一吹,我莫名觉得自己就像是 1949 年的常凯申,站在江边,小小的脑袋里装满了疑问——说好的优势在我呢?
这时我发现一个女人蹲在不远处的路灯下,她埋着头抱着膝,肩膀一下一下地抽动,看起来该是在低声地哭着。
我认识这个女人。她就是抛弃了我,「擅自变性」的崔思闻。我不是一个记仇的人,还不至于丧心病狂地走过去对她说:「该,你也有今天。」但我对她的确没有什么好感,也懒得去假惺惺地关心她。
我拿出手机,正准备叫辆出租车,刚才还在屋内问例题的那两位女家长走了出来,她们也看到了蹲在地上的崔思闻,但也就只是投去好奇的目光,没有多管闲事。紧接着我的身后又传来男人的脚步声,我意识到了什么,背脊一紧,是小任老师从我的身边走过。
他对我视而不见,只是皱着眉,朝蹲在地上哭着的崔思闻走去。
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让我短暂地停止了呼吸,这一瞬间的缺氧反而激发了我的潜能,我灵光一现,迈开大步追了上去,在小任老师开口说出:「这位家长,你怎……」的瞬间,我一把搂住女人的肩膀,后发先至地说道:
「这位姐姐,你怎么啦?你在哭什么呀?」
小任老师愣了一下,说了一半的话生生憋了回去。
我故作意外地抬头:「呀,小任老师,你也在这儿呀!」
被我搂住的崔思闻「哇」的一声大哭出来:「我,我太笨了!我,我都听不懂!」
我事后回想,这剧情还是挺符合逻辑的,但当时我的确没想到崔思闻蹲在门口痛哭,竟是因为这个原因。
我以为会是比较常见的那些,像是老公出轨,或者打王者荣耀被队友坑了之类的。
我被她搞得措手不及,于是随口安慰:
「没事,我也听不懂。」
小任老师的表情变得有些怪异。
「不是,我不是说你讲得不好,我是说我也笨……」我连忙解释。
怀里的崔思闻用手指背轻轻挑开挂在眼角的泪水,她其实没必要这么做,她的妆早花了:「不好意思,我一时没控制住情绪,我不该在陌生人面前哭的。」
她挣开我的怀抱,朝我礼貌地笑笑,朝小任老师点点头,随后就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我庆幸于她识趣地离开,这给我和小任老师留下了独处的空间。
「小任老师,你这是要回家了吧,你住在哪里呀?我……」
我一边说着话,一边不自觉地看向快要走远的崔思闻,我忽然想起 25 岁的那个 9 月,在某个晚上,我也是这样神不守舍地走回了家,随后干巴巴地躺了一周,吃掉冰箱里的所有食物,然后爬上窗台,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赶来的警察通知了我的老姐,十几分钟后,她推开房门,在警察惊讶的喊声中,她冲过来把我从窗台上拽下,狠狠给了我十几个耳光。
对,十几个耳光,电视剧里一般都是扇两个,所以我总觉得老姐在趁机泄愤。
我不清楚对于崔思闻来讲,现在是不是这样的晚上,她会不会回到家,在床上干巴巴地躺上一周,她会不会吃掉冰箱里的所有食物,会不会爬上窗台,以及她有没有一个能打她十几个耳光的姐姐。
一定要猜的话,我猜崔思闻没有——她看起来像是个北方人,那几年北方的计划生育搞得还挺严的。
我抛下了衬衫仍旧解开两个扣子、领口依旧在向外冒着圣光的小任老师,跑过去叫住崔思闻:
「我们是同学,不是陌生人呀。」
崔思闻回头看我,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却没能挤出哪怕半句话来。
我又说:「不知道彼此的名字,才叫陌生人。」
我拉住她的手:「我看对面有家小酒吧,要去坐坐吗,崔思闻?」
-4-
我耍了些小心机,进入酒吧后,特意挑了吧台的位置。我给小任老师让了位置,把他夹在我和崔思闻的中间,这样当我自然地身体前倾去听崔思闻在说什么时,我的身体也就同样自然地几乎贴在小任老师身上。
被夹在中间的小任老师整个人都是蒙的,就像是掉入女儿国的唐僧,局促、慌乱、白嫩。我想起那句总被女儿国国王挂在嘴边的名言:「你就是叫破喉咙……」
好吧,我没怎么看过西游记,我就不胡编了。
我们在酒吧坐了三个小时,哭哭啼啼的崔思闻打开心扉,没过多一会儿就从「每次卖掉四个鸡蛋最后还剩三个,每个卖掉三个鸡蛋最后还剩两个的卖鸡蛋的老太婆」讲到了「全职妈妈不好当,我老公天天不着家,回家也不愿意和我说话,他就以为全职妈妈每天就是逛街睡觉」。
在酒吧坐了两个半小时,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一共有三件事,一是没想到男孩子的喉结这么好看;二是没想到「崔思闻」原来「叫崔思雯」,是补课班的工作人员录资料时打错了字;第三件事无足轻重,却最让我无法忽视。
——我点了一杯名字古怪的无酒精饮料:「绿色钢铁侠」,是番茄汁、石榴汁、西芹汁、青椒汁的混合物。点这杯饮料是想在小任老师面前树立一个「健康环保」的森系女孩人设。人设立没立住我暂时还不得而知,「得而知」的是,这杯「绿色钢铁侠」真是太他喵难喝了。
有多难喝呢?打个比方吧,假如我穿越后,发现面前的小太监正愁眉苦脸地喝着「绿色钢铁侠」,我会说一句:「行了,你别喝了,还是凌迟吧。」
他得回我一声:「皇上您还是宅心仁厚呀。」
你问我为什么一个女孩穿越后能当皇上?
呵。
「来人呀,给这位政治不正确的同学上一杯『绿色钢铁侠』。」
从酒吧出来时,我感觉自己处于「中毒」和「变异」的叠加态,一旁哭完倾诉完的崔思闻,啊不,崔思雯,开着她的宝马 X7 走了,我和小任老师目送着她离开,月色温柔,夜晚宁静,我想吟上两句引人犯罪的诗句,但我没背过诗,于是我沉默了片刻,走到一棵大树前,扶着树根把那一大杯「绿色钢铁侠」原封不动地吐了出来。
整晚都有些手足无措的小任老师再次僵直,暧昧的气氛已被充斥在空气中的西芹味、青椒味肢解完毕,诗是吟不了了,顺口溜儿都显得太过做作,好在我抓住了最后一个机会,我谎称和小任老师住在同一个小区(实际上一南一北,相距 35.7 公里),与他一起打了个出租车同行。
小任老师坐上了副驾驶,我则特意坐在司机后面,和小任老师坐了个斜角,一抬头就能看到他小半个温柔的侧脸。被「绿色钢铁侠」所破坏的暧昧气息仿佛重新凝聚,小任老师却没感受到这一切,他扭着头朝车窗外看,留给我一个忧伤的后脑勺。
我问:「你怎么了?」
小任老师呆了一下:「嗯?没什么呀。」
我静静地等了一会儿,小任老师又说:「就是觉得大家都挺不容易的。」
我听过太多的人做出这样的感慨,有些人是借机从他人的苦难获取一些安慰,有些人则是想起了自己内心的痛楚。
小任老师显然是后一种:「崔姐的生活已经很不错了,可她还是有这么多烦恼,好像人人都是这样。」
我问:「那,你的烦恼是什么呀?」
小任老师说:「也没什么,就是这个年纪该有的烦恼,工作、生活,还有就是……唉,这么大的城市,这么多的楼,什么时候能有一间房子是真正属于我的呢?」
他扭过头,给了我一个勉强的笑容。
他并没有故意笑得好看,但我还是被这个笑容狠狠地击中。
有很多耳熟能详的典故,我小的时候听过,却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但这一刻我突然悟了,开始理解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唐玄宗千里送荔枝、榜一哥打赏女主播。
我忽然想通毕业 6 年,那些通宵达旦坐在电脑前改 PPT 的日子、那些战战兢兢听领导骂街的日子、那些一天飞四个城市一口热饭都来不及吃的日子,它们究竟是为了什么。
留的汗水,淌的血泪,原来都是为了这一刻。
我沉着声音,郑重地说:
「房子,我有。」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的心里充满了自豪与激动,也就理解了周幽王、唐玄宗、榜一哥的心境:那从来都不是源自真心的奉献,而是一种「老子可以」的权力感。
掌控。
我可以为你燃烽火、送荔枝、刷火箭,
但并不完全为你。
于是我平静地看向小任老师,像是帝王俯视他的臣民,在等待他的反应的同时,尽情享受这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遗憾的是,小任老师好像没明白我的意思,他愣了片刻,略显尴尬地说:
「啊,那恭喜你啊……」
当晚,我和小任老师在天通苑北一区的南门前告别,我以「我自己住,所以不能让你知道我在哪个片区」为由,让小任老师先走,之后又打了个车,再次穿过大半个北京。
洗漱完毕后,我躺在属于自己的房子里,那种掌控一切的感觉溯回而来,让我热血沸腾。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梦里的小任老师肤白如雪,化身成一条光滑的海豚,而我是身披甲胄的将军,反剪着他的双手把他拎出海水……
然后梦里的我去小卖部买了两袋玻璃球,后来全被我姐赢走了。
梦的后半部分多少有些扫兴,但第二天醒来,我仍清晰地记得去小卖部前我对身下的小任老师说的最后一句话:
「叫爸爸。」
躺在床上傻笑了一会儿后,我终于回归了现实世界,并意识到两个严重的问题:
一、今天周一了,还要等上五天才能与小任老师重逢。
二、我昨晚忘记去老姐家了,我死定了。
醒来后我怀着必死的意念去了老姐家,和我预想中的不同,老姐并没有身披黑衣手持镰刀等在门后,她甚至都不在家,是婷婷给我开的门。
我趁老姐不在,给婷婷补了课,当然,我说的补课是指把小任老师留的作业转交给她,并据此推测上课时讲了哪些章节。随后我给她发了 200 块钱红包,让她看在我挣钱不易的分上一定要好好学习。
嗯,所以很难说是来给婷婷补了课,更像是来给婷婷补了红包。
午饭时老姐回了家,没有追究我昨晚擅自消失的责任,婷婷回屋后老姐向我解释,说她有个朋友正在闹离婚,她去陪朋友处理了一些事情。
我装摸做样地表达了同情,心里则在盘算接下来的五天该有多煎熬。我忽然觉得自己此刻的心境与奥运会开赛前的运动员差不多,既期待,又紧张,唯一不同的是,奥运会四年一届,而我很可能已经等了 30 年。
我姐见我走了神,问我:「你怎么了?」
我的思维发散得有些过快:「姐,你知道吗,运动员运动后会产生睾丸酮,睾丸酮会增强那方面的欲望。」
我姐像是看傻子一样看我:「所以呢?」
「所以奥运村一般都会免费发避孕套。」我说。
-5-
接下来的几天发生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我的前领导——带了我 6 年,把我从实习生带成副总,然后被我炒掉的李航李总给我发了个消息,问我最近在忙些什么。
我没回。
第二件事是周三下午,被相思之苦折磨得痛不欲生的我给小任老师发了个消息,说我有两道题实在搞不懂了,你能给我讲一下吗?
小任老师没回。
这两件事情似乎性质相近:我不回前任领导的短信,小任老师不在工作时间之外回答学员的问题,都是乙方对无耻的甲方无声抗议,但我却不认为这两者可以混为一谈。
毕竟同样是甲方,但我与我前任领导的出发点不同,他发短信是没事找事,我发短信则是事出有因:我图小任老师的身子。
被小任老师无视的我彻底被激怒,但作为一个理智的成年女性,我并不会做出类似于「短信轰炸」这样歇斯底里的丢人行径。当然,由于在现阶段,我和小任老师之间的恋爱关系还是单向的,所以我也不能像大多数女生的选择一样,开启一场冷战。
于是我决定,在见面的时候,狠狠地瞪他。
这种报复方式听起来有些小家子气,但就像我的前领导李航常说的:「最傻的方式往往是最有效的。」这也就是为什么在互联网这个圈子干了 6 年,我几乎从没听过、见过任何高大上的商战手段,这些走在时代前端的互联网公司,PPT 做得花里胡哨,可实际上每天干的事,还是喝酒拉关系、背后传谣言、地推挂横幅、暗地搞举报,可以说是毫无新意。
唯一一次让我觉得意外且新鲜的,是隔壁友商的副总拎个锤子把直系领导的脑袋开了瓢。但他随后就被判了 3 年,在成本控制这一点上,很难达到及格线。
回到正题,周六我照常去上补课班,和我预想中的一样,我的「瞳术」起到了立竿见影的作用,早上的第一次课歇,被我皱着眉瞪了整节课的小任老师就走到我身边,红着脸说:「我不是故意不回你短信,中午休息的时候,我再和你解释。」
我志得意满地点了点头,暂时收了神通,但当我静下心来仔细分析隐藏在这句话背后的深意时,我突然意识到:
完了,小任老师有女朋友。
在那时,这似乎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合理解释,我的脑海里甚至出现这样的场景:躺在床上的小任老师收到我的短信,立刻红着脸坐起身来,这时长相清纯的女孩一边擦着头发一边推门而入:
「我听到短信声啦,谁给你发的短信呀?」
是啊,无法回复其他女孩的短信,不是因为有女朋友,还能是因为什么?
我越想越觉得合理,毕竟师范学校是出了名的「阴气重」,像是小任老师这样的雪白雪白的男孩子,你很难想象他会一直为我守身如玉。
我难过了起来,虽然在我内心的幽暗处,那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 KITTY 猫不断提醒我人又不是永远都不会换女朋友,但我还是想做个好人。
于是你们可以想象,到了午休,当小任老师把我拉到二楼无人的走廊时,我是怎样的心情。
哪怕是被郭芙砍断右臂的杨过,也不及我的万一,毕竟他只是失去了一条胳膊,而我失去的可是爱情啊。
「我最近在准备教师事业编的考试,白天手机一直关机,很晚才看到你的消息,我怕打扰你休息,就想着第二天早上再回你,可醒来就忘了。」
我抬起头,绝处逢生的窒息感让我的双眼放射出兴奋的光芒,若是在平时,我很可能会去纠结一些不甚重要的细节,像是「如果你真的在乎我,绝不会忘记回我的短信」,但当时的我只有一个念头:唉,杨过真惨。
小任老师朝我凑了凑,压低声音说:「我和公司刚签的合同,考事业编的事,你要替我保密……」
按照正常的剧情发展,我应该平淡地点头,说:「你放心。」或者主动提出和他拉个钩,创造一丁点儿暧昧的身体接触,再过分一点的话,我可以起草一份合同,在不起眼的地方安插几条让他卖身与我的条款。
但这些显然都不在我的考虑之中,因为我其实什么都没有考虑,对杨过的怜悯让我短暂地走神,我似乎没听清小任老师最后说的那句话,只是看到他朝着我走了小半步,看到他红着脸,低下头与我对视。
于是我踮起脚尖,吻了上去。
当我在这里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你们会觉得我是一个热爱幻想与胡说八道,一惊一乍的女孩。但那只是我的伪装,实际上,离职的我仍旧是之前那位有着职业笑容,踩着高跟鞋,穿着小香风外套,落落大方又处变不惊的都市女性。
所以,虽然我做了警察叔叔三令五申不让大家随便做的事情,但我还是故作镇定地点了点头,以一种平静的口气对僵在原地的小任老师说:
「嗯,一言为定。」
好像对于我而言,接吻只是一种更加诚恳的拉钩儿。
…………
这天晚上,婷婷坐在台灯前写着我给她拿回来的卷子,而我躺在她的床上,反复编辑着即将发给小任老师的短消息。
我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你已经是个成熟的女性了,你可以讲荤段子了。」可写在对话框里的句子,还是被我一遍遍地删除,最后的最后,我给小任老师发去的短消息,只剩下三个字。
不过,关于白天的那场「意外」,我真正想说的,也就只有这三个字。
——「是甜的。」
-6-
按照某位脱口秀演员的逻辑,当你在人群中向一位陌生男士多看一眼,他接受的信息就是:你已经无可救药地爱上了我。
那么主动向男生献吻,基本上就相当于在说:我决定在房产证上加你的名字。
然而刚在我面前感慨「我什么时候能在北京有自己的房子」的小任老师,却迟迟没有来找我谈产权变更的事情。
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那个吻不够郑重,还是小任老师也明白,房子的贷款未还清,银行不会冒着抵押品悬空的风险给我办解押,让我去房产局变更信息。
虽说故事的进程一如既往地偏离我的预测,但在职场「卷」了这么久的我又怎么会轻言放弃,接下来的几周里,我开始趁热打铁,想尽一切办法创造与小任老师独处的机会。刚开始,小任老师还是摆出一副「施主,请您自重」的样子,但二十二三岁的小奶……二十二三岁的小孩子,又有几个能狠下心来,一遍遍地拒绝一位长得还算好看的女生呢?
反正小任老师是没有这个魄力,在我第四次约他午休一起吃饭时,用光所有借口的小任老师终于就范,完成了从「施主,您自重」到「施主,您随意」的过渡。
我带他去了附近的一家日料店,封闭的日式包厢里,我拄着腮,看着羞涩的小任老师红着脸一口一口地吃掉生蚝、海胆、鳗鱼。
午餐结束,小任老师说什么也不让我买单,仿佛怕我与童话故事里的恶魔有着某种亲缘关系,吃了我的饭,喝了我的水,就要交出他的灵魂。
这当然很荒诞——不吃我的饭,不喝我的水,你就以为自己安全啦?
太瞧不起我们小恶魔了。
下午的课程结束,我带着标准的、没安好心的微笑堵在补课班的门口。
「小任老师,你要怎么回家呀?」
放学后,我和小任老师一起坐地铁回天通苑。与之前一样,我不住天通苑,但我愿意为了和他多待一会儿,1 号线转 5 号线,和他坐一个半小时的地铁,再独自打车折返,穿越大半座北京城。
更何况,怎么可能只是简简单单的「待一会儿」呢?
在四惠站上来几名乘客,年轻的女孩在距离我还有一米多的位置停下,但围绕在她周围的气场却不由分说地把我推向了小任老师。
「哎呀。」我还发出了一个拟声词。
被我撞了一下的小任老师好奇地朝我身后看去。一片空空荡荡。
我没有向他解释:远处的姑娘她练了气功,身子周围笼罩着一层坚实的气墙。
像我们这样的武林中人,一般都不在公开场合谈论这些,我只是略带歉意地笑笑,随后就抬头看向他。
白白嫩嫩的小任老师拉着吊环,弯曲的手臂形成一个天然的折角。
我看着那个折角,说:「我困了。」
他还没明白我的意思,我就又往前凑了半步,把自己的下巴搭在他的大臂上。
轻轻地搭着,像我的语调一样轻:
「好累,让我睡一会儿吧。」
上小学的时候,我的同桌董大明白告诉我,人是可以站着睡觉的,他怕我不信,特意给我演示了一遍,并因此丢掉了两颗门牙。
我对自己的门牙很是满意,暂时没有换掉它的打算,所以我其实并没打算睡觉,只是单纯想靠在小任老师身上,感受一下他的肉体,但我还是睡着了——小任老师身上的气味让我心安,那是一种能让我放下所有防备的味道。我说不好这种淡淡的气味究竟是什么,洗发水?洗衣液?
我想起很早以前看过的科普,说有相似基因的两个人,能够闻到对方荷尔蒙所含有的独特味道。
地铁报站的声音把我惊醒,我意识到自己刚刚睡着了,却没急着睁开眼,而是在他肩上狠狠地嗅了一下。
呦呵,原来爱情的味道是这样的。
接下来的两周,几乎是我这二十九年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日子,我仿佛回到了校园时代,和喜欢的男孩一起吃午饭,给他夹他喜欢的菜,拄着腮看他长长的睫毛、一下下动着的喉结。放学后再一起坐地铁,我靠在他的臂窝里装睡,偶尔睁开眼,他便红着脸挪开目光。
更让我感到美好的是,就像是大多发生在那个青涩时代里的感情一样,我们始终没对彼此直接表达过爱意。
虽然闻也闻了,亲也亲了,但我从来没有像一个小流氓似的大大咧咧地走到小任老师的面前,对他说:「你真好看,我要和你处对象。」小任老师也没有如同一个被爱情折磨到茶饭不思的怀春少女,红着脸鼓足勇气朝我大喊:「我、我也喜欢你!」
我们始终心照不宣地保持着这种「不清不楚」的关系,然而这层没有被捅破的窗户纸并未把我和小任老师隔绝,反而在我和他之间增加了一股紧绷的张力。有时我甚至会想,也许这才是恋爱中最美好的部分。
我和小任老师的「校园恋爱」持续了半个月,八月的第一个周六,我起了个大早,打车去天通苑与小任老师会合,再一起坐地铁去补课班,出了地铁口,我和小任老师如往常一般分开,一前一后地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
进了补课班的大门,就见到我的那些同学堵在走廊里,和培训班的校长吵着什么。我站在人群的外围听了一会儿,才知道我的这些同学聚到一起,居然是旧事重提,再度要求培训机构退钱。
「这课我们上不了了,人家都是教学生,你们倒好,把我们一群家长圈到一起上课,再让我们回去教孩子,我们要是能教还要你们干什么!」
「对啊,我们离开校园都好几十年了,你讲那个东西我们谁能听懂?」
「天天上班,好不容易到了周末,还得上你们这儿上课,放谁身上谁也受不了!」
一众人气势汹汹,把校长、小任老师还有另外一位工作人员围在正中,我见小任老师脸色尴尬,一时热血上涌,冲了上去:「大家都别急呀,咱们都是为孩子……」
我本以为自己可以像上次在微信群里那样,再度帮助小任老师渡过危机,但刚一开口,还没来得说些什么,一个女家长就冲过来拽着我的衣袖:
「对,还有她!你们这个补课班挺厉害呀,还在教室里安插了个卧底,我看到好几回了,上课的时候跟我们一起听课,装自己是学生家长,下了课就和任老师一起去吃饭。任老师,这是你女朋友吧?你们牛啊,还在这儿跟我们玩上谍中谍了。」
我被她搞了个措手不及,只是慌慌张张地否认:「我不是间谍。我真是学生家长。」
另一侧又有人说:「你愿意是什么就是什么,你觉得他讲得好,你让他去你家里给你讲啊!」
我整个人都有些呆了,不知该说些什么,这时小任老师走过来,轻轻地把我拉走,护在他的身后。
我听到他说:「这事和她无关。」之后就又是一片叽叽喳喳的吵闹声。
我站在小任老师的身后,却没心情去听他们接下来又说了什么,除了头一次发现小任老师消瘦的背影居然如此让人踏实外,我的脑海里只是反反复复地回响着那位家长带着嘲讽的声音:
「你觉得他讲得好,你让他去你家里给你讲啊!」
啊……
对啊,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7-
如果未来有一位没什么正事儿的历史学家决定就我的生平为我写一本编年史的话,我相信,他会把这一刻定义为美少女顾西的「龙场悟道」。
我一直以为眼前的补课班是我和小任老师唯一的羁绊,可这时我忽然明白,补课班停掉,正在准备事业编考试的小任老师暂时不会去找新的工作。在他没有收入的这段时间里,我就可以乘虚而入,成为他唯一的主顾。
那个明晃晃的,让我无比激动的词语随即探出水面:
包养。
——逼仄的房间里,我和小任老师独处,那还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呀?
想通这些后,我忽然长叹口气:
「唉。其实我也觉得,这么僵持下去对双方都不好。」
…………
不知是我的话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还是校长早就做好了会有这么一天的心理准备,在争取了所有家长的意见后,校长宣布停课,退还剩余的课时费。
家长全部离开后,我在门口等到中午十一点,才见到从校长办公室里走出来的小任老师,我向他致歉,说以自己的立场,其实不该同意停课。
「我知道这样会害你没工作,但我也觉得,既然大部分家长都不认可这种培训方式,硬是坚持下去,其实对你也不好。
然后我话锋一转,又说:
「刚才我在外面想了一下,你最近应该要准备事业编的考试,再去面试其他的工作,纯粹是浪费时间,你看,我侄女刚好也缺个家教,要不你就来给她补课,补到暑假结束,你暂时不会断掉收入,我侄女也……你也知道,小学四年级是个很关键的时期。」
小任老师就这样落入了我手掌心里。当晚我又做了梦,梦里我是法力无边的如来佛祖,伸出手掌,看着手心里的小任老师徒劳无功地翻转腾挪,最后气急败坏地脱掉裤子,准备在我的手指上留下「到此一游」的印记。
双击,放大。
小任老师的家教课定为隔日一次,每次是四个小时,时薪是 150,无论怎么想都很划算,一是本身价格就不高,二是这 150 的时薪,实际上不仅是雇他给婷婷当家教,也是包他和我谈恋爱,第三点则更为重要:
这钱是我姐出。
一向精明的我姐居然没能看出我的小心思,然而年纪轻轻的婷婷还是很快就发现了盲点,在小任老师去洗手间的间隙,她问我:
「小姨,老师给我补课,你总跟过来干什么呀?」
沉默片刻后,我拿过婷婷的手表。
好吧,这样我每次也有了 100 元的支出。
在小任老师的辅导下,婷婷的学业很可能有了显著的提高,之所以不那么确定,是因为对于我来讲,小学四年级的题实在是有些过于难了,我很难搞清她的水准。好在恋爱这道题就要简单多了,不需要复杂的算式,不需要天马行空的辅助线,只需要一个含羞的小任老师,以及一个脸皮很厚的我。
——在给婷婷补完第一次课后,我和小任老师坐地铁回到天通苑,在人来人往的北一区南门前,我踮起脚尖吻了他,以示鼓励。
如果这是在拍言情剧,在这一个吻之后,我会在摄像机的注目下红着脸转身,娇羞地逃开,留下意义无限的背影。
但这是我的生活,没有编剧瞎写,没有导演喊卡,广电总局也管不着我。
所以我没走。
我抬起头看他,那条清晰的下颌线轻轻松松地划开我的心防。
算了,不撒谎了,我对小任老师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心防。
「你家是双人床吗?」我仰着头问他。
虽然我满口虎狼之词,但在那方面,我的经历其实不多,不过我倒也没觉得心虚,毕竟大学期间看过这么多篇古早时代的晋江文,我怎么也能算是「台下十年功」了吧?
然而不得不说,二十一二岁的男孩子,的确是挺不一样的。
具体什么不一样,就不展开讲了,总之我一度以为自己对小任老师的喜爱已经到达了最大值,不会再有提升,事实……实践证明,我草率了。
婷婷的家教课是两天一次,休息的那天,我也会找各种理由和小任老师见面。当然,作为一个体贴的大姐姐,我不愿也不会在这个重要的阶段影响小任老师的复习,于是大多的「约会」都定在小任老师家中,他在餐桌上学习,而我坐在床上,光着脚丫撩拨他:
「压力大的时候就告诉姐姐,姐姐有办法。」
不知不觉间,我就搬到了小任老师的家里,当然,是他不知不觉,这一系列的事件是如何发生的,我心里可清楚了。
衣柜里有了我的衣服,卫生间里多了我的化妆品、牙刷,也许是环境的变化,也许是每晚睡觉都时多了一个暖乎乎,会说「姐姐,你好凉啊」的大抱枕,我开始觉得时间以某一刻为节点,把过去和现在分割成了毫无关系的两段,可能是因为这种泾渭分明,我觉得此时的一切都显得不那么真实、
这个时候,我的前领导李航就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他时不时地就会给我发上两条信息,用这种阴魂不散的方式完美地帮我进行着地狱到天堂的过渡。
「小孙接了你的项目,今天对接临城,结果回来连传话都传不明白,搞得我很恼火。
「今天见了腾辉的董总,你还记得他吗?就是女儿去复旦教书那位,董总还问我你辞职之后去哪儿高就了。」
这种骚扰前员工的行为让我嗤之以鼻,对他的最后一点好感度也烟消云散,我决定再也不回他的任何消息。这辈子都不会。
「总部给咱们部门批了 150 万的奖金,是上半年的项目结算,也有你的份。我让小雪去合账了,到时候怎么转给你?」
狡猾。
-8-
事业编考试的前一周,我们停掉了婷婷的家教,开始全力备考。
以前,我对同居生活的想象基本上可以总结为四个字:作威作福。哪怕是最不切实际的田园女性,听了我的描述,都得感慨一句:「这还真是未曾设想的道路。」可在考试前的这一周,我竟主动地承担了所有家务,甚至开始为小任老师准备起了营养餐,虽然仅在做了一餐后,我和小任老师就达成了统一意见:
「关键的时期,就不要以身试毒了。还是吃一些来路不明的外卖吧。」
但在这最后一周里,我擦了三次地,倒了七回垃圾,还不顾小任老师的劝阻,强行给他换了一次灯泡。
这几乎算是母爱了。
去买灯泡的那天,我给老姐打去电话:「姐,我终于能体会到你的心情了,就是恨不得为婷婷把所有的事情都做了,『你就好好学习就行』。但又怕做得太多,做得过分了,给婷婷很大的心理压力。」
我姐说:「心理压力倒没什么。我也就是就身高不够,要不然我都想把『不要辜负你妈』写在婷婷那屋的天花板上,让她每天看着这几个大字睡觉。」
当晚,我踩着借来的梯子给小任老师换灯泡时,望着触手可及的天花板,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老姐的建议。
事业编考试的当天,我从老姐那借了车,一开始,小任老师并不准备让我送他去考场,但我说:「送男友去高考,是每个女大学生的梦想。」
小任老师说:「我不是高考。」
我说:「巧了不是,我也不是女大学生。」
因为不是坐地铁,所以我们特意提前出发了半个小时,路上小任老师一言不发,明显是有些紧张,但究竟是为了接下来的考试,还是因为我一上车就不小心打开了雨刷,我也不得而知。
近半个月来,我和小任老师很少分开,送他进入考场时我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像是在溪水中送出一只纸船,我还没来得及仔细去想,就收到李航发来的微信:
「你怎么一直都不联系我,奖金的事,我已经和上面商量好了,该是你的就是你的。
「小雪说你之前的工资卡都注销了,她也没办法给你转钱。十几万呢,说不要就不要了?
「你要是不好意思和我说话,你就直接联系小雪吧。」
我刚觉得这倒是一个好提议,李航的微信又发了过来:
「忽然觉得有些唏嘘,你在我手下的这几年,从那个战战兢兢的实习生变成如今能够独当一面的职场精英,我一直把你当作自己的徒弟、家人,没想到最后居然是这么不明不白的收场。
「你越级去提辞职,是职场里的大忌,但我其实也没有太生气,真正让我难过的还是你现在的态度。以前总听人说,两个人的关系,永远都是付出更多的一方更加在乎,现在看来,真的是这样。」
李航的话狠狠刺痛了我,我几乎是拼了命才忍住打电话回喷的冲动,可整个上午,我都被李航发来的这些话搞得心神不宁,考试结束后,我带着小任老师去了最近的商场,直到进了餐厅开始点菜,我才发现他的情绪不对。
服务员拿走菜单后,我问小任老师考得怎么样,他勉强地笑笑,好久都没有说话。凝固的气氛让我喘不过气来,我正想着要不要讲个尴尬的笑话,以毒攻毒,小任老师忽然开口:
「考得很差。」
我的大脑还有些宕机,没能想出什么安慰的话。小任老师又说:「这几年好像就是一个坏消息,接着另一个坏消息。」
他低头看着桌面上的木纹,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疫情就不说了。我们这届毕业生,大学念得断断续续,招聘会也是说取消就取消,毕了业又赶上了『双减』。我也知道『双减』是好事,这几年培训机构疯狂卖焦虑,哪怕是我这个学师范的也看不过去。但那些培训机构,的确是我们这些师范生的一个去处。考不上正规的教职,还能拿它们做个备选方案。至少对于我们来讲,是少了一个托底的选项。」
小任老师苦笑了一下:「唉,说来说去,还是自己的问题,『背水一战』战成这样,也怪不了别人。就只是……」他转过头去,「我本来是想着,稳定下来,就可以好好和你……」他说到这里就停了下来,像是被后半句话噎住了喉咙。我明白他要说什么,也明白他为什么会停下不说,虽然我始终把小任老师当成一个软糯的可以任我揉搓的孩子,可男生常有的那种「顶天立地」的执念,他并没有少。
我应该安慰他,这是我的责任。
我可以告诉他,你还年轻,一次的挫折算不了什么。
我也可以告诉他,包养你本来就是我的最终目的。
我甚至可以学学我的前领导李航,就像个烂俗营销号那样,给他讲讲个人如何在时代的浮沉中坚守本心,拼命内卷,但这些我都没讲。
我讲了一句蠢话,一句无论如何都不该在这时说出的蠢话。
我想起那个要给我写编年史的历史学家,如果他再度心血来潮,决定做一个排行榜来记录有史以来最差的五次安慰,他应该会把我刚刚说的那句话抄五遍。
我说:「我被性侵过。」
-9-
我实在搞不清,自己为什么会选择在小任老师最难过的时刻说出这件事。
这就像是:
你要怎么让一个地区的人忘记被导弹袭击的伤痛呢?
要不,往他们头上扔个核弹吧?
这时候一个生活在我脑海里的广岛人站了出来,他告诉我我的比喻是错的,发生在我和小任老师身上的情况是:
要怎么让一个地区的人忘记被导弹袭击的伤痛呢?
要不,往我自己的头上扔个核弹吧。
这时另一个生活在我脑海里的长崎人站来出说:
「那个广岛人说得对,你这个核弹的确是扔得毫无逻辑。」
我不清楚自己的脑海里为什么会住日本人,但关于核弹的事,应该没人比他们更懂,既然他们都这样说了……哦,对了,那个睡了我的人是李航——我的前领导,刚刚还在给我发短信,说他把我当作徒弟、家人的李航。
25 岁的那个 9 月,我在酒店里醒来,浑身赤裸,头疼欲裂,我的前领导李航告诉我,昨天晚上我们都喝多了。他坐在颤抖的我的身边,就像是以往那样,语调温柔地说着话,帮我拼凑昨晚的「记忆」。
我从没和别人讲过,我特别讨厌看到职场性侵的新闻。倒不是因为什么「girls help girls」「我见不得别的女性受苦」那种充满人性光辉的理由。
我的理由是是自私、阴暗的。
有时候是觉得这些新闻削弱了我的独特性,有时候是因为它们每一次出现,都像是故意来揭我的伤疤。
更多时候是因为:好像只有我在反派的劝说下傻乎乎地去洗了澡。
还有,我是隔了将近半个月才想通,也许那晚我不是喝醉。
蠢得可笑是吧?
所以我讨厌那些新闻,我已经知道我蠢了,我不需要别人再告诉我一遍。
服务员把餐前的甜点端了上来,放在我和小任老师的中间,而我们就面对面地坐着,一言不发。
我以前听说过这样的说法,千万不要在摩天轮转到一半的时候拒绝求婚,否则接下来的十几分钟会异常尴尬。同样的,关于我的「突然坦白」,我总结出了如下的经验教训:
性侵的事,至少该结账后再聊。
好在,如果是要打碎摩天轮的玻璃,一跃而下,死了还要陪人家玻璃钱,但逃离一顿还未付账的午餐,就要容易许多。
于是我站起来走了,连句告别的话都没有,我不知道在我走后,面对一桌子菜的小任老师是什么心情。我点了他喜欢的菜,我没有陪着他吃完。
往外走的时候,我想起小任老师刚才说的那些话,其实,与那个从无论哪个方面来看都算正确的政策相比,真正傻 X 的,是把一帮家长圈到一起上课。
——机构的校长多付了一个月的房租,小任老师耽误了复习的时间,学生家长少拿回十几节课的学费,而我,喜欢上一个好看的人,又亲手把这段关系搞砸了。
没有任何人受益。
我站在四楼的扶梯口前左右张望,一边寻找下一截扶梯,一边在心里暗骂商场的设计师,为了让顾客多在商场里多转几圈,就特意将本该相邻的扶梯拆开,藏到不知何处。
这时我看到一男一女两个熟悉的人从一旁的服装店里走出,那个女人是某种意义上的我和小任老师的媒婆,是那晚蹲在培训班门口哭着,又被我拉去酒吧的崔思雯。
其实从那晚过后,我和她就几乎没了交集,她几次找我出去聚聚,都被我无情回绝。
我和她不熟,所以更不会认识她的老公。
但此刻站在她身边挽着她腰的男人,我认得。
他是培训班的另一位家长,是我和崔思雯的「同学」,是全班男生中秃顶最闪的那位。
崔思闻看到了我,尴尬地红了脸,把「光明顶」同学放在她腰间的手轻轻推开。
我朝她们礼貌地点头,随后转身离开,面无表情地去找下一截扶梯。
但我心里其实很愤怒,因为崔思雯还挺好看的,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喜欢我的秃头「同学」。
刚刚我还说没有任何人受益,其实又是我草率了。
那天中午我回到家,就像是又回到了 25 岁的那个 9 月。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干巴巴地躺在床上,活在我脑海里的那两个日本人受不了我总拿他们举例,连夜搬走。新住进来的租客是一对夫妇,一个是热爱上网的中年男人,一个是从 NGO 领工资的先锋女性,我也不懂这两个人是怎么忍受彼此的,但他们一起把房子命名为「道德高地」,并举办了名为「我们也是为你好呀」的社区集会,开始对我进行审判。
他们说:「你应该第一时间站出来。」
他们说:「如果你不够勇敢,你可以请求朋友的帮助。」
他们说:「你的纵容很可能会导致新的被害者出现。」
他们说了很多我早已知道的事情,却没注意到那个真正的重点:我从酒店的房间里赤身醒来,是在 25 岁的 9 月。而辞职,是今年 7 月,我 29 岁的夏天。
对,在发生了那件事后,我继续和他共事了 4 年。即使 25 岁的那个夏天,我走上过窗台,又被老姐救下。
我从没和老姐讲过那个让我在某一瞬间决定结束一切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因为时至今日,我才想通该如何表述:
我恨他,但我又想原谅他。
我向自己撒谎,强迫自己接受李航的谎言:那是一次冲动的过失,有他的冲动,也有我的。于是我回到了公司,以此来证明那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过错,但同时,我又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像是被人从中剖开。
听到这里,那个中年男人敲爆了键盘,那个先锋女性声称放弃为我准备的新闻发布会,他们以为自己听到了世界上最无耻的经历,愤怒地离开。
但我的无耻,远远不止这些。
他们不会知道,为什么 4 年后的这个 7 月,我终于下定决心离职。因为那个周末,我在商场遇见了李航,他带着他的妻子和女儿在商场二楼的 DQ 买冰淇淋。
我看着这般配的一家,终于意识到我一直没有离职,是因为我始终在期待着什么。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们,我喜欢年纪大我一点的男人?
第十一届「我们也是为你好呀」社区集会早已散会,活在我脑海里的小人们不知道去了哪里,于是我只好向着惨白的天花板坦白了这一切。而天花板给我的回应,就只有那盏电压不稳的顶灯——它嘶嘶拉拉地叫着,像是电钻在钻我的头颅。
如果我今年还是 25 岁,我很可能还会选择再度爬上窗台,因为那时的我知道,死可以解决一切。如今我长大了一些,我知道死解决不了任何事。
但我也不知道能解决一切的究竟是什么了。
我始终觉得这就是少年人和成年人最大的不同,少年人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而成年人知道少年人你他喵知道个屁,你要做的事情根本做不成。
但成年人完全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于是我只好继续在床上躺着,躺在我停滞的情绪上,躺在毫无意义却始终向前流动的时间上。
渴得不行了,起来喝口水;饿得不行了,起来找些吃的;困得不行了……我刚好在床上。
我就这样躺了 7 天,或者 8 天,要不就是 9 天。仿佛是要确认我是否还活着一样,小任老师对我保持着最低程度的关心,每晚 9 点他都会准时给我打个电话,被我按掉后也不继续纠缠。反倒是我姐,也不知在忙些什么,一直对我不闻不问。
考虑到我对去死没有任何兴趣,我很需要她杀到我的家里,扇我一顿耳光,同时给我个台阶,让我结束这毫无意义的闭关生活。
哪怕是打电话骂我一顿呢?
但她始终没有出现,而我虚伪的羞耻心也不允许我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坐起来,重新开始我的生活。我甚至开始思考,要不要按照上次的流程重新走一遍:爬上窗台引来围观群众,围观群众报警,警察给我姐打电话,我姐过来扇我耳光。
但我实在不想无谓地浪费警力。
好在事情还是发生了转机——就像崔思雯很难想到,那晚她蹲在培训班前面的空地上痛哭时,是陌生的我伸手拉起了她。我也没想到,这时把我从床上「拉」起来的,是崔思雯。
「小李,我是崔姐,我想和你见一面。」
电话另一端的崔思雯说完这句话,我就知道自己必须要和她见面了,除了我的确需要一个理由从床上爬起外,我也很想搞清楚,小李是他瞄的谁?
「崔姐,我姓顾。」
「……哎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10-
崔思雯想要见我,的确在我的意料之外。
我虽然撞破了她的「奸情」,但在离开那个培训班后,我和她已经没有任何交集,除非我斥巨资去新闻联播登个广告,否则她完全不必担心我会泄露「天机」。
但他们都说,沉浸在爱河里的男男女女,是什么丧尽天良的事都能做得出来的,于是出门前我特意对着镜子练习了几遍:「你放心,我绝对会为你保守秘密的。」尽力做到神情诚恳,以免她突然觉得我出了餐厅的门就要打车去央视了,不得不送我见阎王。
仿佛是明白我对她要说的话没有任何兴趣,她特意请我吃了一顿不算便宜的法餐,显然是希望我看在饭菜很贵的分上,表现出我有耐心的一面。
她的计划也的确起效了。
毛豆鱼子冷汤。
「我之前和你说过吧,我老公自己开了家公司。也不是很大的公司,十几个人,做装修设计的。公司不大,但他却忙得像头驴似的,天天也不着家,我一个人在家……」
茄子塔。
「其实上次我话只说了一半,我老公忙,但根本都不是忙工作,我都知道。他那个助理,26 岁的小姑娘,长得跟电视里的女明星似的。他那是忙工作吗?他那是找机会和那姑娘……」
海胆鲍鱼。
「我一直也没抓到他什么证据,但我知道他和那女的肯定有事。我和你说,他们全公司的人都向着他,有一回我去公司找他,在公司楼下撞见他的员工,那员工立刻就拿出手机打电话,你说,还能是给谁打的……」
鸭肝冻。
「有时候我也想,就算抓到他又能怎么样呢?去哭去闹吗?那也太丢人了。我是研究生毕业的,也是有学历的人,不可能像个泼妇一样……」
小龙虾薄塔。
「小李呀,姐姐跟你说,女人一定要有自己的事业,否则就像是我这样,被人家拿捏住,我是真后悔啊,以前我是在大国企上班的,工作稳定,虽然挣得不多吧,但也……」
西冷和牛。
「我上学那阵是全系最漂亮的姑娘,追我的人可多了……」
崔思雯絮絮叨叨,可一直到主菜吃完,她都没提起她和「光明顶」的事情。然而她说的每一句话,其实都与她的新「恋情」有关。我终于被她磨光了耐心,主厨的每日甜品也没能起到作用——我嚼了嚼带着葡萄冻的巧克力蛋糕,抬头对她说:
「姐,你不用讲了,我不知道向谁告密,我也不知道能帮你向谁辩解。」
之后的气氛就尴尬了起来,在喝完那杯气泡水后,崔思雯站起来结了账,我们在法餐厅门口半开的桂花树下告别。
她说:「我开车送你。」
我说:「不用。」以免回去的路上她忍不住再度开口。
崔思雯勉强地点了点头,上了她那辆宝马 X7。我拿出手机地图寻找最近的地铁站时,她按下车窗,探出头来对我说:
「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不是我的错。」
她踩着油门离开,没再给我说话的机会。
而我就呆呆地站在餐厅的门前,我完全不同意她的说法,但在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从 25 岁到 29 岁,我一直在等这句话。
「那不是我的错。」
我从沉思中抽离,拿出手机,拨通了李航的电话。
「李航,见一面吧。」
「你终于给我打电话了,好的,明天中午怎么样?」
因为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对我十分重要,和李航见面的当天,我花了很长时间化妆,又穿了宽松的牛仔裤以及我之前误入漫展时买的紧身 T 恤——上面印有超人的标志。
我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一个小时,但我并没有先去找个地方坐坐,而是在商场一楼的空地上干巴巴地站着,一动不动地等着李航。
时不时就会有路过的行人朝我投来好奇的目光,连那个穿着红衬裤的吉祥物都数次走到我面前在朝我摆手,但我一直都没动。
半个小时后,或者更久,李航从商场的正门进来,他穿着一件干净的修身衬衫,带着他那块基础版的江诗丹顿。他看到我,露出笑容。
于是我朝他走去,站得酸麻的腿让我的步子看起来有些可笑,但我并没有感到窘迫,印在我胸口的「S」标志闪耀起来,赐予了我力量,当然,我肯定是没能飞起来,要不然这件 T 恤也不至于只卖 75。
我只是坚定又有些可笑地向前走着,重新流动起来的血液让双腿的毛孔一个接一个地张开,在李航笑着朝我张开手,装作想要拥抱我时,我提起膝盖,朝着他的裆部狠狠地顶了上去。
一击命中。
不枉我穿了这件 T 恤。
事实证明,我和我姐体内果然流淌着相同的血液:四年前,她用一个巴掌扇醒了我,在我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后,她又补了十几个。而今天,我用一次膝撞击倒了李航,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但我也又补了十几脚。
赶来的保安拉开了我,他们问我是不是和躺在地上的男人有什么纠纷,我咬着牙,一句话都没说。
很快保安就报了警,我本以为会像电影里的那样,赶来的警察把我们抓进警局,我被要求站在标有身高尺的白墙前,拿着写有「黄飞鸿第 64 代传人」的白纸板,拍下一张有纪念意义的照片。
然而赶来的民警只是把我和李航拉进附近的休息室调节,这导致我早上花了那么大心思化的妆,并没用上。
拿冰袋捂着裤裆的李航表现出了他绅士或者是怯懦的一面,在民警面前,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自己和我是很好的朋友,因为一点小事闹了不愉快,他不准备追究我的责任。
而我,虽然和崔思雯不一样,不是研究生,但我也没有大吵大闹。
民警让我们签了调解书,之后就把我拉到一旁,说无论有什么矛盾,也不能诉诸暴力。他告诉我:「你的行为是很危险的,用力攻击私密部位,很可能会让他昏厥,甚至有生命危险。」
我这才明白,自己踹得还是轻了。
吃了缺乏锻炼的亏。
之后我们便一起离开了商场,李航对民警说,他还要和我说上两句话,民警一脸狐疑地看他,问他:「你确定吗?」
他坚定地点头,民警这才三步一回头地离开。
人来人往的商场大门前,李航站在那里,穿着被冰袋洇湿裤裆的西裤,用他忧伤的声线对我说:「其实,我知道你为什么辞职,也知道你为什么踹我。」
在那件事情发生后,似乎整整 4 年,我都没再直视过李航的眼睛,但此刻的我平静地看着他。
我忽然记起超人是位全年龄向的英雄,他应该不说脏话。
但我只是穿了他的 T 恤而已。
于是我说:
「你知道你妈逼啊你知道。」
然后我扬长而去。
-11-
我离开了商场,实话实说,我并没有感到太多的愉悦,因为我知道,我给李航的伤害远远不及他给我带来的伤害。不要说等价交换了,哪怕是把他对我的伤害变成一个 30 年 360 期的贷款,这几脚,连一期的利息都还没还上。
但我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我给老姐打了个电话,想要和她见一面,可电话无人接听。
我看了一下手机,发现今天已经是 9 月 15 日了,婷婷已经开学,下午两点,老姐应该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刷剧。
我没想太多,打车去了老姐家,敲了半分钟的门后,她从里面给我开了门。
「你来了?」老姐的声音有些疲惫。
她转身回了客厅,指着茶几上的水果说:「上午去买的葡萄,挺甜的,你吃。」我站在沙发旁,没有坐下,不知是不是刚才那几脚把郁积在我心头的雾气踢散了,我忽然想起很多我本该早就注意到的事:空荡荡的房间,时不时发呆、偶尔又会消失的老姐。
她有好久都没再事无巨细地关心我的生活,也不像以前那样,隔三岔五就给我打电话,问我在干什么,要不要来她家吃饭。
我问她:「姐,怎么了?」
坐在沙发上的老姐揪下一粒葡萄放入口中:「什么怎么了?」
我又问:「你和我姐夫怎么了?」
「哦,你说我们呀。」她抬头看了我一会儿,「我们离婚了。」
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上周二刚过冷静期,已经领证了。」我姐忽然笑了,「你这什么表情啊,这是好事啊,那谁不是说过么,没有一段美好的婚姻是以离婚为结束的,结束一段不好的婚姻,这明明是好事。」
我知道她说得对,但我并没有觉得她很开心。
我说:「我知道一家酒吧,他家的有款酒特别难喝。」
我姐看着我:「哦。是啊。」
「去尝尝?」
「下午两点半出去喝酒?」我姐说,「我五点半还得接婷婷呢。」
我说:「无酒精的,尝尝吧,真的特别难喝。」
我拉着老姐去了补课班对面的酒吧,就是我和小任老师以及崔思雯一起光顾的那家。至于为什么选择这里,我当时没细想,但后来分析,一是因为那款「绿色钢铁侠」实在给我留下了太深的印象,二是和崔思雯喝完酒没几天,她就找了个新男伴,来这里,算是我替我姐讨个好彩头。
因为前方的路口不让掉头,我和老姐就在补课班前面下了车,下车时我看到培训班的照片都拆了,明明是早已预料到的结果,我的心里还是忽然难过了一下。这时补课班的校长抱着一大堆东西从里面走了出来,神情有些落寞,我和他草草地打了个招呼,就拉着老姐去了对面的酒吧。
整个酒吧只有我和老姐两名顾客,酒吧的老板是显然是个夜行生物,明明都下午三点了,整个人还困得精神恍惚。
本着「要死一起死」的宗旨,我点了两杯「绿色钢铁侠」,和老姐一人一杯。老板把「绿色钢铁侠」端上来后,我姐拿起来尝了一口,随后就瞪大了眼睛看着我。
我说:「是吧?」
老姐朝我点头,小声说:「你一开始说难喝,我还以为你在开玩笑。」
她像是有些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停了一会儿后,又尝了一口,予以确认,之后就「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我服气啦。」老姐说。
眯着眼睛的老板走到电脑前,打开了音乐,我刚准备说些什么,老姐先开了口:「你和小任老师怎么样了?」她看到我一脸意外,又说,「我那几天就只是烦,不是瞎。」
我苦笑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姐,你知道吗?我喜欢过李航。」
老姐问:「你以前的领导?」
我点头:「对,中午我把他叫出来,踢了他的蛋。」
我姐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见我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想法,她说:「小西,一个故事,如果你只讲第一句和最后一句,这就不叫概括剧情。」
我笑了笑,发现自己还是没准备好把这一切和盘托出。老姐说:「李航就算了,小任老师还不错。」
我说:「你一个刚离婚的人,劝我找男人,这合适吗?」
老姐说:「要不然呢,咱俩以后就都单着?」
我说有什么不行?以前有「杨门女将」,我们以后就是「顾门女将」。
老姐横了我一眼,埋怨这个名字实在太难听了:「不过我倒是挺羡慕杨门女将的。」
我问老姐为什么,老姐说:
「因为她们的老公都死了。」
我被她逗笑,举起酒杯,祝她愿望成真。那个下午我们聊了很多,从「仙子毛」的排列公式聊到 2008 年的那个暑假到底是谁先看中了那条粉色牛仔裤,我们甚至一口一口地喝完了那杯难喝到爆炸的饮料,但我没再提及她的离婚,她也没再说起李航、小任老师。
时间临近下午五点,还有半个小时婷婷就要放学了,老姐站起来结了账,一起往外走的时候,她忽然对我说:
「我们都希望能掌控自己的生活,但总会有很多意想不到的事发生。遇到事了,想想能不能改变、补救,能的话,就拼命去做,不能,就算了,不要为难自己,不要永远盯着你无法改变的过去看。就向前走,走得足够远了,你就会发现,之前那些让你无比痛苦的事情,其实没那么重要。」
我侧过头看了她一眼,明白老姐该是猜到我之前那次草率又丢人的寻死应该是和李航有关。
我说:「我叫你出来,本来是要开导你的。」
老姐说:「这些话,我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我们推开酒吧的门走了出去,老姐轻轻地握住我的手:「没有什么东西是能被完全毁灭的,哪怕你把一棵树砍断了,在它腐烂的尸体上,也能长出花来。」
我说:「嗯,再不济也能长出蛆来。」
我姐愣了一下,然后点头:「是啊,谁能阻止你的出现呢?」
我刚想抽出手来打她,老姐就说:「那是小任老师吗?」
按理说,我应该能反应过来老姐这是使出一招类似于「快看,有飞碟」的声东击西,但那一刻我还是中了计,傻乎乎地朝前方看去。
然后……然后小任老师真的在那里。
——他红着脸,站在几米开外的地方。
我姐忽然问我:「杨门女将里,杨小妹是不是有男朋友?」
我说:「啊?杨小妹……啊,对,她好像是有男朋友,但她和那几个女将不同,那几个女将都是杨家的媳妇,老公都战死了,都是寡妇,杨小妹是真正的杨家人,她没结过婚,所以……」
「别给我上历史课了,你是不是傻?我接孩子去了。」她轻轻地把我朝小任老师的方向推了出去。
「婷婷需要一个免费的家教,你一定要加油。」老姐说。
-20-
关于那晚,小任老师在酒吧外和我都说了什么,其实大部分我都有些记不清了。
但这并不是因为我对那晚发生的一切不够重视,而是因为红着脸的小任老师完全慌了神,从他口中说出的话东一句西一句的,像是被打碎的拼图。
我只记得较为关键的几句话,比如他说,他回培训班拿东西,听校长说他看到我和一个女生去了对面的酒吧,就过来找我。
又比如说,他考上了教师的岗。他本以为自己考砸了,结果笔试大家答得都很差,他的分数居然是第一,他说昨天面试的分数也出了,下周他就可以去报到了。」
我真心为他感到高兴。
还有,小任老师说他想谈恋爱了。
隔了四五秒后,他又傻乎乎地补充:「和你。」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就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张完全符合我审美观念的脸,我想,抛却灵魂上的问题不谈,我大概很难把持住自己的肉体。
按照我一贯的人设,在他说出自己想和我谈恋爱之后,我应该忽略我们之间那个不大不小的插曲,无比诚恳地表示,这的确是一个好主意,以及你家的双人床还在吧?
但我说了另外一句话:「你还记得那天我和你说了什么吧?你会不在意么?」
我这才明白,其实我早就在心里暗自为我们的关系画上了句号。即使他说他不介意,我也不会相信——无论他的回答是什么,都不会影响那个结局。
我难过了一下,想着姐姐就不耽误你了,你年轻好看,又找了不错的工作,会有大把的姑娘喜欢你。我甚至想到十几年后,我的孩子考上小任老师所在的初中,我们两人在校园里重逢,我已嫁做人妇,而他为了我,一直守身如玉。
我抬起头,想着多看他一眼,毕竟下次见面时他就该老了。
我刚好撞上他的目光。
在那之后我才懂得,语言其实是有魔力的,只要你说了正确的话,再沉重的石门,也会为你打开。那句话有时是「芝麻开门」,有时是「我是查水表的」。
而在那个夜晚,当我决意离开小任老师时,那句让我放下一切抵抗的话是——
小任老师说:「我记得,但那又不是你的错。」
我愣了一下,随后才记起,从 25 岁到 29 岁,我一直在等这句话。
至于然后……
然后今天是 11 月 12 号,我坐在床上,看着我电脑里的这篇文章——我花了三天晚上写出的,关于我和小任老师恋爱的始末。我本来是想给小任老师看一下的,但最近我已成功地睡服他,让他对外承认,是他先喜欢上的我,然后他处心积虑、步步为营,一点点地得到了我的「宠幸」。
而我刚刚写完的这一大篇「供词」,不利于我的地方显然有些太多。
坐在电脑前备课的小任老师突然回过头看我,说刚才有同事给他发消息,说广州发了新规定,以后校外培训机构不能面向学生家长销售义务教育阶段的课程。
我仔细想了一下这其中的逻辑,原来我和小任老师的相遇,放在现在,已经是违法的了。
我摆出一个法外狂徒般的笑容:
「啊,好刺激。」
小任老师问我哪里刺激了?我没去解释,只是忽然想起老姐的话。
那棵倒掉的树,还是长出了我们这两朵挨在一起的小花。
哦,对了,关于 9 月 15 号,就是我在酒吧外和小任老师重逢的那天,我还漏讲了一个细节,当晚,我们回到小任老师的住处,点了烧烤外卖来庆祝小任老师的事业编考试「上岸」。
外卖送到后,小任老师下楼去拿,我则趁机去洗手间为随后即将发生的事情补了个妆。从洗手间出来时,小任老师刚好推门进屋,他拎着两大袋的烧烤,站在门口,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对了,我忽然想起来,刚刚我居然忘记和你讲了,我,我喜欢你。」
我被他的傻气逗笑,表示自己知道了,我也喜欢你。
虽然我没谈过几次恋爱,但在我 29 年的人生里,这句话我听到过很多次。被我踢了蛋的李航,摔掉两颗门牙的董大明白,甚至是我姐以前养的那只虎皮鹦鹉。
除了那只鹦鹉,他们大多会找一个特殊的时刻,也会把这几个字说得异常郑重,至少不会像小任老师这样,拿着羊肉串和猪腰子,开场白还是:「啊,我刚才忘记讲了。」
但在这么多句「我喜欢你」里,我更愿意相信小任老师说的。
因为,虽然垂涎于我的美貌与智慧、想要与我私订终身的男性已经达到了四五个甚至六七个之多,但小任老师和他们完全不同。
小任老师,他长得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