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不知道,这世界上有一门生意,真正的无本万利,日进斗金。
那是人类古老的生意之一:乞讨。
我是个孤儿,从小跟着老头长大,老头是个看公厕的,以卖手纸和收上厕所的钱为生。
看厕所是个好营生,小解两毛,大解五毛,附送手纸两张,这是 2000 年的物价。
当然,最后到我们手里的没那么多钱,一个月能收个 300 块,已然不少。
多的钱,都交给了大姐。
老头就叫老头,没有其他名字,我叫他老头,别人也叫他老头。
大姐就叫大姐,也没有其他名字,全世界看到她,都叫她大姐。
(一)大姐-2000年
我和老头住在一个城中村,公厕周围是黑乎乎的河道,南边是工业区和热火朝天的工地,北边是破败的城市。
中间被稀疏的水田隔开。
那时节,街道两旁最火的生意是游戏厅,台球室,还有录像厅。
当然,沿着巷子左拐右拐,在最深处的某个昏暗的街道那边,一排排走过去,全是花枝招展的小姐姐。
不论何时,只要你走进去这些地方,里面都是光着膀子的男人,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消遣着光阴。
有男人的地方,就一定有女人。
男人跟女人最容易产生感情纠葛,穿着皮夹克的混混前一秒还在打台球,下一秒就会冒出一个女的,带着一群人,和混混扭打在一起。
我最喜欢蹲坐在门口的凉亭里,看着对面台球室里的人打架。
他们挥舞着台球棍,颇有几分武打电影里的气势,不过打到后来,也都是手脚并用,状若疯狗。
通常来说,谁人多,谁就能赢。
那时候我就想,有朝一日,我一定要聚集好多好多人,那样我跟谁打架,都不会输。
那是我心里最朴素的价值观。
一过了 2000 年,打架的事好像就多了起来。
台球厅三天两头的有人聚集,空气里总是弥漫着暴力的因子,老头常常望着天,满面愁容。
一个雨夜,老头的小电视里放着一部不知名的电视剧,雷声、雨声围住了我们。
有人半夜敲打着我们的房门,老头一瘸一拐地前去开门,让我早点睡觉。
透过昏暗的灯光,我只能看到一头黄毛将老头架着走了。
第二天,老头没回来。
我再次看到老头的时候,他已经死了,面色惨白,瘦弱的身躯被大雨泡过之后,像一张揉在一起的报纸。
那时候我似乎并不觉得悲痛,更多的是可怜。
老头最大的心愿便是自然老死,然而终未如愿。
他好像早就预料到这一天,总是跟我说:「要是有一天我死了,你去求『大姐』,她一定会收留你。」
我一直记得这句话。
我第一次见到大姐时,她穿着一身黑色的皮衣,短发在脑后扎了个小辫子,跪在地上,握着老头瘦骨嶙峋的手,嘴唇紧紧地抿着,旁边的人都肃穆不语。
在我的悲伤已然平淡的时候,她忽然起身,走到我的跟前,问我:」你叫什么?」
我抬头看着她,只觉得她神情虽然严肃,但面容分外温暖好看,让我很是亲近,我低声回道:「我叫李狗蛋。」
她皱了皱眉,说:「这个名字不好听,以后你叫李小七,不叫李狗蛋。」
李狗蛋这名字,是老头取的,当时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忽然大声喊了一句:「不!我就叫李狗蛋!」
她忽然笑了,她的声音有些粗哑,但很动听:
「行,那你就叫李狗蛋吧。」
很多人不知道,这世界上有一门生意,真正的无本万利,日进斗金。
那是人类古老的生意之一:乞讨。
大姐就是干这个的。
我说得可能给你们带来了一点误解,她自己并不乞讨,她只是许多乞讨者的老大。
或许她曾经乞讨过也未可知,毕竟她的过去我从来没完全搞清楚过。
大约每个城市都有一些自己独特的基因,我们那个城市,最奇妙的基因便是乞讨文化。
从郊区到市里,从阴暗的巷子到繁华的广场,乞讨者遍布城市每一个角落。
将乞讨这事流程化,规模化,再对乞讨者加以管理,不知何时成了这座城市最隐秘的潜规则,最庞大的产业链。
城中村有一大片区域,那里布满着低矮的平房,大部分房子只有一个水泥瓦屋顶,里面便住着许许多多的乞讨者。
许多人晚上睡在村子里,早上便骑着摩托车,自行车,乘着公交外出乞讨。
靠着这些人,我们当时拥有着城中村最大的金太阳 KTV,几乎所有的台球室和游戏厅。
其他的普通商贩,也需要按时给我们「管理费」。
如果你将城市地图摊开,在三米远的地方对着它来一发霰弹,上面密密麻麻的弹孔就代表着一个类似我们那样的存在。
我跟着大姐走后,那厕所便归了他人。
不管大姐去哪我都跟着,所到之处,别人都对她毕恭毕敬,那前倨后恭的样子,让我也颇为自得。
老头去世后的第七天,大姐说要带我去见一个人。
我坐上她的奥迪 A6,跟着她一起出了村子。
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任何车标,只觉得车子前面的四个圈圈特别瞩目,我也很少出村子,只跟着老头坐公交车,去市区吃过一两次肯德基。
车子开向江边,岸边滩涂上满是荒草,我们到的时候,岸边已经站了许多人,他们都是大姐最忠心的心腹。
大姐最贴心的保镖叫阿武,阿武将黄毛从车里拉出来,扔在我和大姐的面前。
大姐问我:「狗蛋,你认识他吗?」
那黄毛双手被扣在一起,脸上满是伤疤,他蠕动到我的脚下,低声恳求我:「小兄弟,我根本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对不对?」
我看着黄毛,一下就想到那天晚上将老头带走的人,我虽未看清楚他的脸,可是那一头黄毛,我不会认错。
我肯定地回答:「是他!那天晚上,就是他带走了老头!」
黄毛听到我这么说,顿时变了脸色,恶狠狠地骂道:「小兔崽子,老子弄死你!」
大姐瞥了他一眼,黑色的皮鞋朝着他的下巴踢了过去,我似乎听到骨头碎裂的声音,黄毛痛苦地喊了一声,然后是更加恳切的求饶,那声音混合着鲜血和唾沫,让人听不清楚。
大姐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递给了我,她低下身子,双手按着我的肩膀,笑着对我说:「走过去,捅他一刀。」
她说那句话的时候特别淡定,特别地,有美感。
回想起当时的场景,我仍然非常疑惑,为何彼时我对死亡、鲜血、黑暗,都没有恐惧。
我当时真就拿着那把匕首,走到了黄毛跟前。
我回头问大姐:「我该捅他哪里?」
大姐点了一根烟,她最喜欢抽老款的新安江,便宜但是味道清爽。
「要不,捅他肚子?」她淡淡地说。
地上的黄毛已然吓得不行,蹭着滩涂上的泥沙向江边移动,大姐的保镖阿武让旁边的兄弟抓住黄毛,把他按在地上,露出胸膛给我。
黄毛咿咿呀呀地哀嚎着,鼻涕和泪水糊满了他的脸,看着我走近,他的身体都在颤抖。
我不带犹豫地一刀插在了他肚子上,他再次发出杀猪般地嚎叫,没曾想老式的皮夹克异常坚韧,我压根没刺破他的皮肤。
「把他衣服扒了!」阿武叔道。
那几位兄弟便开始扒黄毛的衣服,黄毛终于受不了,大声喊了一句:「大姐我错了!是杰哥,是杰哥让我做的啊!」
听得这话,大姐叫停了我们。
「再说一遍,是谁?」大姐冷冷地问。
有人不知从哪拿来一桶水,浇在了黄毛头上,也冲干净了他脸上的污秽。
「是…杰哥,是他让我们干的,真的跟我无关,杰哥想把东区占了!自己当老大!」
「他人呢?」
「这时候,估计已经,在家里等你了。」
「艹他姥姥的」,大姐扔掉了手里的烟,「走,我们回去!」
大家纷纷跑回了岸边的车,阿武叔问大姐:「这孙子怎么处理?」
「吃里扒外,坑害自家兄弟,你看着处理吧。」
阿姐说完便也火急火燎地走了,我跟着她上了车。
她车速开的飞快,似乎发生的事特别严重。
从江边到城中村只要二十分钟,我感觉不到十分钟车子就开到了村口,那条我熟悉的,村子里最宽敞的马路很快就映入眼帘。
大姐又踩了一脚油门,我紧紧扶着座位,大气都不敢出。
「轰」地一声,一辆高速疾驰的汽车从侧面撞了上来,我耳边一声巨响,只觉得耳膜都被撕破,大姐踩住了刹车,我不受控制地往前撞去,安全气囊打开,但是我仍觉得天旋地转,眼冒金星。
我不会要死了吧,那是我当时唯一的想法。
汽车撞的是大姐那侧,我很快便回复了神智,我转头看向大姐,她左边的车厢已经凹了进来,整个人被挤压在车厢里,左腿的牛仔裤已经染红了。
她整个人也晕了过去。
「大姐,大姐!」我试图把她喊醒。
这时,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一群人,他们拿着西瓜刀、棍子之类的,一拥而上包围了我们。
车门倒是紧紧地关着,为首的一个光头说了句什么,他们开始用棍棒疯狂地砸车窗。
「咚」「咚」「咚」,那声音宛如催命钟,在我耳边响起。
我一遍又一遍叫着大姐,她终于迷迷糊糊醒了,不过看她的样子,左胳膊完全动不了了,眼神也有些恍惚。
「大姐,外面好多人。」我又说了一句。
「哗啦」一声,我这边的车窗玻璃被敲碎,我护住脑袋,倒是没怎么受伤,光头将手伸进了车里,试图解开车窗的锁。
我摸了摸裤子口袋,大姐给我的那把匕首还在里面,她还给了我一个褐色的保护套,当时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抽出那把匕首,割向了光头的小臂。
鲜血一下子冒了出来,光头吃痛,把手抽了回去。
我回头看大姐,她好像清醒了一些,嘴里说着些什么。
「给我弄死这个小畜生!」我听到光头在门外气急败坏地大叫。
我靠近大姐,她右手指着我的身前,让我「打开储物格」。
我将那个储物格打开,一把黑色的,跟我用过的玩具手枪一模一样的枪,安静地躺在里面。
我将枪递给大姐,这时车子后车窗玻璃也被打碎,有个人冲了进来,一棍子抽在我的脑袋上,我低着头蹲下来,躲过了一劫。
那光头也趁我不注意,打开了我那边的车门,将头探了进来。
他那张丑脸,在以后的许多年里,都是我的梦魇。
但当时,我自己仍不害怕,只是觉得愤怒和恶心。
「嘿嘿……」光头拿着一把西瓜刀,一边笑着一边靠近我。
「砰砰砰砰砰」,我清楚地记得是五声,子弹从我的耳边飞过,我抬头一看,血肉像浓稠的泥浆,从光头的身体里慢慢流了出来。
前一秒还在飞扬跋扈的光头,一下子就瘫倒在车门旁。
大姐大约是完全恢复了神智,将车子重新启动,轻声说了句:「坐稳了。」
车子飞速地后退,带着光头的尸体一路摩擦,接着尸体因为惯性飞了出去。
我赶紧将安全带扣紧,大气不敢出,回头再看大姐,她竟然闭上了双眼,只是双手还握在方向盘上,一动不动。
车子不受控制地继续后退,后退……「砰」地一下,撞在了什么东西上。
我再次晕了过去。
(二)阿武-2006 年
我走进包厢的时候,里面已经坐了许多人。
大姐坐在最上边,旁边留着个空位,阿武叔招呼我坐了过去。
我应该是来晚了,大家已经开始聊了起来。
我对面是个胖子,见我进来,扫了我一眼,淡淡说道:「大姐,现在生意是真不好做,兄弟多,上面管的又严,去年收成不好,真不怪我。」
大姐安静抽着烟,没看他,反倒是看向了胖子右边的那位。
那兄弟留着一头红色爆炸头,非常杀马特,在那时节颇为流行。
「大姐,你瞅我也没用,我们东边那块你知道的,就一个字,穷!现在录像厅啥的生意都不好。」
大姐没接他的话茬,我也不知大家在讨论什么,屋子里陷入了长久的安静。
「你们的意思是,去年这么点收成,我还不能怪你们喽?」大姐忽然发问。
台下无人回应。
「阿彪?去年你们那边收成不错,说说你的经验。」
彪叔坐在我右手边第二位,他总是穿着一身西装,腋下夹着个包,看起来像个土老板。
「是,大姐,分享经验说不上,就是去年我们把录像厅都改造了一下,出租的业务基本不做了,现在只做到店观看服务,每家店增加了 5-60 台电视。另外还有一部分店,直接改成了网吧。」
「彪叔,您这改造,花了不少钱吧?」爆炸头一脸不屑地问道。
彪叔拿纸巾擦了擦头上的汗,似乎有些紧张:「是,基本上把前年的收入都搭进去了。」
爆炸头道:「大姐,彪叔西边有钱你是知道的,我们东边一直穷不拉几,手下的兄弟又多,你让我把收入拿出来改造,我 TM 先饿死了啊。」
大姐没说话,给了阿武一个脸色,阿武将一个文件递给了大姐。
大姐将文件扔在爆炸头和胖子面前,爆炸头打开文件瞅了一眼,像看到了什么非常可怕的东西,又赶紧扔掉。
胖子将文件翻开了个角,也看到了个大概。
我很好奇那文件里到底写着啥,那两人一言不发,只是低着头,爆炸头也收起了嚣张。
看了看桌上的其他人,大家似乎都很清楚里面的内容。
「你们俩,很不错。」大姐淡淡道。
「背着我,接了这么大一个项目,很好。」大姐继续道。
「也难怪你们没钱,估计疏通关系加投标,花了不少吧?」
大姐越云淡风轻,那两人反而越紧张,胖子终于绷不住了,忽然语带哭腔道:「大姐!这项目是阿伟拉着我投的,你知道我的,我一个人肯定是投不到的。」
爆炸头听到这话,异常气愤,一脚将胖子踹到在地:「QNMD!就知道你这胖子靠不住。」
大姐转向了爆炸头:「这项目,是你要投的?」
爆炸头这时候反而硬气了:「没错,这项目是我要投的,政府规划的会展中心,这么大的项目拿下来,能挣多少钱,大姐你不会不知道吧?」
「我知道。」大姐点起了一根烟,她还是喜欢抽新安江。
「但是…」大姐顿了顿,「帮规第九条是什么来着?」
爆炸头不语。
「不记得了?」大姐继续问。
「不……不是。」
「没关系,我来告诉你,帮规第九条:不得参与任何政府项目的开发与建设,不得从政,不得……」
大姐一字一句背着,爆炸头真的爆炸了:「大姐!有钱不赚是傻逼啊!赚政府的钱,不比我们累死累活收保护费来得快吗?!」
「砰」的一声,大姐拿起烟灰缸,扔到爆炸头跟前,桌子被砸出了一个坑,烟灰缸掉在地毯上,又带出几声闷响。
「放你妈的 P!」大姐将烟头直接摁灭在桌上,「就你那点小心思,谁看不出来,你 TM 的就是想自己捞钱!」
爆炸头不说话了。
「怎么,嫌我这庙太小是吧,你手下那些兄弟,你 TM 照应好了吗?」
「啊?!你看看你们东区,让你们把那些雨棚都改成平房,建了 TM 的几年了?每个月都有人跟我投诉你手下兄弟闹事,都是我给你们擦屁股!你们能不能消停会?!」大姐越说越生气,最后干脆将那烟头扔到了爆炸头的脸上。
「这项目,你们两个不用做了,给其他四家去做。」大姐语气坚定。
「凭什么啊!那是我中的标!我……」爆炸头站起身,一脸不服。
阿武叔忽然走过去,揪住他地衬衫,「啪啪」给了他两个耳光。
「怎么?不服气?」大姐笑道。
这两个耳光似乎一下子把爆炸头整懵了。
「服了吗?」大姐又问了一句。
「嗯…」爆炸头低声应道。
「服了就行,到时候你的那份还会分给你,我累了,先散了吧。」
大姐这么说完,便走出了房门。
我和阿武叔跟在她身后,也出了门。
我不知大姐为什么突然叫我来看这么一出,正满是疑问,大姐忽然转身,对阿武叔道:「阿武你带着他随便逛逛。」
阿武叔是一个比较冷漠的人,印象中从未看到过他的笑,但是对大姐的指令,他执行得绝对到位。
帮里开会都是在金太阳 KTV,这地方其实我已经很熟悉了。
我问阿武叔:「为什么大姐今天要生那么大气?」
阿武叔没有回答我,他说:「带你去一个地方,你就懂了。」
六年前,我和大姐被阿杰暗算,幸亏阿武叔来得及时,救了我们,后来大姐便把我送到了学校上学,不让我掺和帮派里那些事。
但因为我身份特殊,加上从小在这地儿长大,有些事她不说我也知道不少。
阿武叔带我来到江边,江还是 6 年前那条江,只是景色却变了不少。
「那边,就是将来要造的会展中心。」阿武叔指着前方的一片荒野,对我说道。
「就是爆炸头他们要做的那个项目?」我问道。
「没错,阿伟(爆炸头)他们投到这个标,估计是费了不少心思。」
「那为什么大姐还那么生气。」
「看过水浒传吗?」阿武叔问我。
「前两年上课的时候,偷偷看完了,嘿嘿~」
「那你应该明白,有些人,是不能被招安的。」阿武叔继续说着。
「更何况,阿伟那小子我太了解他了,他拿了项目估计也不会多少给兄弟们。」
「能赚钱不就行了?」我这么问道。
「你知道,这世界上最无本万利的生意是什么吗?」阿武叔好像很喜欢用疑问来回答问题。
我摇了摇头。
「乞讨,把一个人的腿打折,眼睛戳瞎,让他去天桥乞讨,那是真正的无本万利。」
阿武叔这话说得我有些心惊。
「阿武叔,你的意思是…村子里那些乞丐,很多都是…」
「我刚跟着大姐那会,这种事太多了。」
「那现在呢?我们不这样做了吗?」
「自从大姐上位之后,一直在杜绝这样的事发生,但总还是会有一些管不到的地方。」
原来如此,怪不得这几年的确看到路边乞讨的人越来越少了,我在心里暗暗想。
「赚钱可以,但要对得起兄弟。」阿武叔又道。
「兄弟?」这是对我极其陌生的一个词语。
「狗蛋,你知道大姐想成为什么吗?」阿武叔又问我。
我摇了摇头:「大姐就是大姐,她不用成为什么。」
「哈哈哈」,阿武叔难得笑道,「大姐想成为的,你一定猜不到,她想做个慈善家。」
「慈善家?」
「对,就是那种有大把的钱可以到处撒的那种,帮会每年挣的钱,大部分都拿去给底层的兄弟们了,大姐自己真没怎么留钱,你说是不是在搞慈善。」
阿武叔说的这些我之前从未想过,但确实,这些年过去,当年那些露天的凉棚,都建成了小房子。
整个村子里还是很乱很杂,但治安相比以前好了许多。
我这才惊觉,原来现在的城中村已经不同于 6 年前了。
「你看那边,」阿武叔指着远方,「未来那里要建一个五星级大酒店。」
「还有那更远的地方,会建一个机场。」
「时代在变化,我们也要跟着变啊。」阿武叔低声说道。
我感觉阿武叔话里有话,却不知该如何作答。
「对了,阿武叔,你跟着大姐多少年了?」
「10 年,我跟着大姐 10 年了啊。」阿武叔感叹道。
「10 年,听起来真漫长。」我也附和着。
「等你到我这个年纪,你就知道,10 年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太快了。」
「或许吧」,我问他「阿武叔,大姐这次为什么忽然把我叫回来?」
「大姐想送你出国。」
「出国?」这个回答让我猝不及防「我为什么要出国?我还想初中毕业就来帮忙呢。」
「帮里这些人学历太低了,大姐看好你,所以想让你出国。」
「但我不想出国!」
「那估计由不得你。」
几天后,我如约来找大姐。
走进大姐的办公室,她正安静地躺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来了?」大姐问。
「嗯,大姐好。」
我看了看四周,觉得有些奇怪,便问:「怎么没看见阿武叔?」
「他走了。」大姐的声音尤其平淡,像在说着跟她无关的事一样。
但这句话却让我不敢相信:「阿武叔走了?」
「嗯。」
「为什么?他不是已经在帮里待了很多年?」
「他说在村子里待久了,想出去转转。」
「那您就这么,放他走了?」
大姐这才睁开眼睛,坐直身子,看向了我:「怎么,难不成,我该把他腿砍断,不让他走?」
大姐的表情淡然,像极了当年她让我捅别人肚子的时候,美得惊心动魄。
「没有,只是觉得…有点可惜。」
「该走的总是要走的,强留不得。」
「狗蛋」,大姐忽然道,「你知道我这次叫你来做什么吗?」
我摇了摇头。
「我想送你出国。」
果然,阿武叔没骗我。
「大姐,可我不想出国。」
「可以,只要你能给我一个不出国的理由。」
我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最后说了一句:「阿武叔走了,我要代替他保护你!」
大姐笑了,笑得特别灿烂。
「你是认真的?」
我前所未有地认真:「当然!」
大姐走到我跟前,摸了摸我的头,道:「果然还是个孩子。」
(三)李小七-2011 年
我下了飞机,第一眼便看到人群里那张大大的字牌,上面写着「李狗蛋」三个字。
我赶紧走过去,向一个满头黄毛小兄弟打招呼,问他:「是大姐让你来接我的?」
那黄毛颇有些自来熟:「是啊,狗蛋兄,大姐特地让我来接你。」
我有些不自然地说道:「我现在不叫狗蛋了,我叫李小七。」
「李小七?」
我拿出护照给他过了一眼,他道:「害,叫狗蛋挺好的啊,为啥改名。」
我默然不语,往事不堪回首。
「走走走,不多说了,狗蛋兄,兄弟们先带你去接风洗尘。」
那黄毛拉着我进了一辆汽车,开车的是个光头,跟我打了个招呼便没再说话,跟黄毛形成鲜明对比。
「唉我说,狗蛋兄,你这去了趟国外,应该见到了很多大长腿的姑娘吧。」
「还…还好。」
黄毛一上车就跟我扯东扯西,我一回答,他便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一直在说。
纠缠了许久,车子终于开到了我熟悉的地界。
车子行至江边,对面的青山还是一如往常,我似乎都能想起站在滩涂上,我跟阿武叔还有大姐在一起的那些日子。
看着不远处白色的圆拱形建筑物,我问黄毛:「那个建筑物是什么?」
黄毛道:「会展中心啊,建成两三年了!」
原来那个就是会展中心,我当时离开的时候,还没开始建。
「你有很多年没回来了吧,黄毛问我。」
「嗯~五年没回来了。」我说道。
「那你可错过了好时候,我跟你说,城中村正在搞拆迁,那可是暴富了一大批人!」
「拆迁?强拆那种吗?」
「这年头,谁还兴强拆啊,都是明码标价,大家都巴不得拆迁暴富呐!很多人都恨当年没多做几层房子。」
我们聊着天,车子开进了城中村熟悉的大街,街边的建筑过了这么多年,几乎没有任何改变。
「我跟你说,现在大家都集中在西区,东区已经搬空了,再过几个月,西区大家也得搬走。」
「搬走?搬去哪里?」
「有房的统一安置到新小区,我们来的时候有路过,离这不远。」
「那没房子的那些人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听大姐的吧,她肯定能安排好。」
看着黄毛对大姐的敬重,我忽然很是感慨:「那你是有房的还是无房的?」
「一看就知道啊,我肯定是无房的那种啦~」
「废话不多说,走走走,我们去金太阳 KTV 嗨起来再说啦!」
黄毛带着我和光头走进了金太阳 KTV,那 KTV 还是和以前一样,门口两根盘龙金柱,看起来格外富丽堂皇。
「喝!」不记得黄毛是给我灌了多少酒,我直感觉脑袋天旋地转,然后便什么也记不清了。
迷迷糊糊中,好像有人将我扛到了车上,然后扔到了一张大床上。
我醒来的时候,的确是躺在一张大床上,不过大床上还躺着个人,就是黄毛。
我把他推醒,他也睡得迷迷糊糊。
「我们这是在哪?」我问他。
「我家。」他说话有些含糊不清。
「你家?」
我起身一看,这房间里没有床,床垫直接铺在地上,上面盖着一床被子。
房间里除了这张大床,其他地方几乎都被塞满了,各种各样的影碟,磁带,衣服堆积在一起,垃圾桶里满是烟头。
「厕所在哪?我问黄毛。」
「出门右拐,小的靠墙,大的靠巷。」
推开满是铁锈的门,外面水泥巷里传来一股潮湿又腐臭的味道。
我往右边走去,右边巷子尽头有一个独立的小屋子,那应该就是厕所了。
我已经有很多年没来这种地方上过厕所,仔细回忆起来,竟有 13 年之久。
屋子外放着一个水桶,一般是用来冲厕所的。
我推开厕所的木门,里面潮湿无比,让人分不清是尿液还是水渍。
还好旁边有水龙头,我用水桶接了三大桶水冲洗,然后才踩在蹲坑旁边的两块搬砖上,开始释放洪荒之力。
上完厕所,我叫醒了黄毛,问他今天什么安排。
没想到他反过来问我:「今天,咱要跟成荣集团签约啊,你不知道?」
我苦笑:「我哪里知道这些,我不是昨天才回来嘛。」
「大姐让你去的,说让你代表她。这么大的事你自己竟然不知道,真的假的?」
我一脸茫然。
「算了算了,先去吃个饭,我再送你过去吧。」
我和黄毛找了个馄饨摊坐下,我问他:「你说的那个成荣集团,是做什么的?」
黄毛道:「本地最大的开发商,咱城中村开发项目就是由他们负责的。」
「哦哦,原来如此,大姐真让我去签约?」
「当然了,上面告诉我的,还能有错不成。出国留学,名叫李狗蛋,航班号是 XDE456,还会有错?」
「签什么约,我也不懂啊。」
「今天好像签的是小合约,就那个,我们昨天去的,金太阳 ktv 代理运营的合约。」
「什么意思,金太阳 KTV 不是一直是大姐的产业吗?」
「经营不下去了呗,人都走光了,不如交给其他人运营。」
黄毛一边吃着馄饨,一边说着。
我大概了解了事情的原委,事已至此,只能赶鸭子上架了。
再说,怎么着也去国外读了这么多年书,要是签个合约都不行,那我也太没脸见大姐了。
吃完饭后,黄毛开着他的破烂桑塔纳,又把我送到了金太阳 ktv。
「你先上去,我在下面等你。」他跟我说道。
「好。」
我走进金太阳,出示了一下我的身份证,前台便将我引到了一边:「李先生,请跟我这边走。」
在 ktv 里左绕右绕,来到一个包厢跟前:「您直接进去就可以了。」
推开了包厢的门,里面是一座巨大的办公室,办公桌后有个人,正低头看着什么文件。
我象征性地敲了几声门,那位叔叔抬起头,看向了我,我们彼此都愣了几秒。
「阿武叔!」
「狗蛋?」
「阿武叔,你怎么会在这里?」我问道。
「这里现在归我管,我倒是想问,你小子怎么来这里了?」
「我…那个,来签个合同。」
「签合同?什么合同?」
「好像是什么金太阳 KTV 代运营合同之类的。」
阿武叔笑了:「巧了,我也在等人签合同,没想到来的是你。」
我也笑了:「阿武叔,跟我签合同的人,不会就是你吧?」
阿武叔道:「没错,那还真是我。」
阿武叔又道:「大姐叫你来的?」
我「嗯」了一声:「我昨天才从国外回来,还没见过大姐,不知道怎么就被安排来这里了。」
「哈哈哈~没事没事,你来了刚刚好,好久没人陪我喝茶了。」
「我也有好多事想问你。」
我们盘腿坐在地上,阿武叔开始沏茶。
这间办公室很大,甚至里面还有一个卧室,不过最让我觉得惊奇的,还是阿武叔的气质。
当年他可是非常严肃的一个人,不爱笑,现在却变成了一个让人如沐春风的长辈,笑容常挂嘴边。
「阿武叔,怎么几年不见,你怎么变成大老板了?」我问道。
他将茶倒进我的杯子,没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反而问我:「狗蛋啊,你知道城中村现在最流行的娱乐活动是什么吗?」
「唱歌打台球看碟呗,老三样。」
阿武叔淡淡道:「不对,现在最流行的是上网。」
「上网?大家现在都不打台球,不唱歌了?」
「那些早就没什么人玩了,现在的年轻人都在网上,网上看电影,看电视,打游戏,还能聊天泡妞。」
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你还记得五年前,大姐开的那个会吧。」
「嗯,我记得,当时她生了很大的气。」
「没错,她生气是因为阿伟,接了政府的项目。」
「但当时,哪怕我们不接政府的项目,很多兄弟也在与时俱进,变更门面了,比如彪叔,还有印象吗?」
「那我倒是记不太清楚了。」
「就是当年业绩最好的那位,他转型得早,现在手底下全是网吧,连锁店都开了几百家了。」
「啊!我好像记得了,大姐还让他分享经验来着。」
「没错,当时我跟大姐其实都发现了,帮里要变,正好当时我也有点累,大姐就顺着我的意,让我自己出去闯。」
「当时阿武叔出走,是大姐授意的?」
「一半一半吧。」
「所以,您出去后,自己单干,就干成了大老板?」
阿武叔笑道:「哪有那么简单,大姐在背后帮了不少忙,都是兄弟们看得起我。」
我一看阿武叔开始打官腔,就赶紧阻止他:「阿武叔,我想见见大姐,她现在在哪里?」
「那只怕要你自己去问她了。」
「行吧,那这合同我看看。」
我打开了那个合同,大概是说将金太阳 KTV 的运营权转交给阿武叔,然后一部分收益归阿武叔,另一小部分收益,归……归我?
「阿武叔,这里没有写错吧。」
「哪里?」
「每年按照 KTV 实际收益,将利润的 20% 以分红的形式转账给李小七,转账方式……这里说每年要给我转钱?」
阿武叔淡定地喝了口茶:「没错啊,合同就是这么拟的。」
「为什么?为什么是转给我。」
「那我就不知道了,合同是大姐起拟的。」
又是类似的说辞,大姐到底什么意思。我在心里暗暗想着。
「行吧,我们先把合同签了。」
跟阿武叔签完了合同,他忽然叫住我:「对了,狗蛋,你以后要有什么事,记得来这里找我。」
我晃了晃手里的合同:「阿武叔,我现在叫李小七,不叫李狗蛋了。」
阿武叔笑了笑:「小七,不错的名字。」
出了 ktv 的门,黄毛叫住我:「喂,狗蛋,这边!」
上车后,黄毛问我:「怎么样,合同签好了吗?」
「不就签个合同嘛,当然没问题。」
「接下来,我们去哪里?」黄毛问我。
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想了一圈,我说道:「去平成街那个公厕吧。」
「哈?狗蛋你脑袋没坏吧,那个地方有什么好去看的。」
「让你去就去,管那么多干啥?」
「得,您现在是老大,您说了算。」
黄毛把我带到了目的地,十几年过去了,那个厕所还在那里,样子好像从没改变。
连同着周边的臭水沟,凉亭,都一模一样。
公厕南边已经高楼林立,水田也被平整好,北边已是断壁残垣,下一步应该就是轰轰烈烈地拆迁。
「这厕所,现在还有人看门吗?」我问黄毛。
「去看看不就得了。」
我们俩走到公厕门口,那个小房子还在那里,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躺在凉椅上,扇着扇子。
窗台纸板上,歪歪扭扭写着:小解 5 毛,大解 1 块,自行找零。
一瞬间,那些久远的记忆好像一下子灌进我的脑海。
我忽然特别想念老头,那个叫老头的老头。
「有烟吗?我问黄毛。」
「诺,给你。」黄毛递给了我一根。
我抽了一口,把烟放在了窗台上,又从兜里掏出了 100 块钱,压在了那个零钱盒下方。
「狗蛋,这地方你很熟啊?」离开那个厕所后,黄毛还不停问我。
「一个长辈,以前在那看厕所……」我这么说道。
「对了,你刚给我那烟是什么牌子的,之前没见过。」我问他。
「大红鹰,以前叫新安江。」
「新安江?」我回忆着这个名字,那是大姐最爱抽的烟。
「为什么改名字了?」我问他。
「被收购了呗,害~这年头,有钱啥不能收购。」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对了,黄毛,你知道宏远这个公司吗?」
我看跟阿武叔签的合同,甲方就是这个宏远公司,所以好奇一问。
黄毛道:「狗蛋你这问的,我就是宏远的啊。」
「你是宏远的?」
黄毛从车窗下的储物格里翻了半天:「你看,如假包换!」
那是他的工号牌,上面写的是,宏远公司业务员。
「业务员?可以啊你,你都跑啥业务。」
「那不是要正规化嘛~有啥业务我就跑啥业务。」
那你带我去公司,我也去办个工牌。
「好说~一脚油门的事!」
黄毛开车带我出了城中村,朝着那一串密密麻麻的大楼开去,让我有些恍惚。
「我们公司,不在村里吗?」
「狗蛋,你这可就外行了,咱那么大公司,村子里也装不下啊。」
汽车在一栋大楼下停了下来,黄毛轻车熟路,跟前台打了个招呼,便带着我上了电梯。
「人事部在 15 楼。」黄毛道。
「王姐,这是我兄弟,来办工牌。」黄毛将我带到一个工位前,对这里面的女人说道。
「身份证。」那女人言语间有些冷漠。
我将身份证递给了她。
看到我的身份证刷出的信息,女人忽然张大了嘴,有些难以置信地问我:「您是李小七?」
「是啊,怎么啦。」
「您这个工牌,我们这打不了。」
「怎么就打不了了!我能打他的就能打!」黄毛道。
「不是~这是副总裁的工牌,一般是由内部直接发放的。」
「什么工牌?这么麻烦,还副……」黄毛忽然怔住了,「你刚说,副什么?」
那小姐姐道:「副总裁。」
黄毛忽然拍了一下我的肩:「卧槽,兄弟你是副总裁啊!」
我一脸苦笑:「我也是,刚刚才知道。」
「靠,你不会是大姐的私生子吧,一来就是副总裁?」
对这孙子的口无遮拦,我哑口无言。
「对了,李总,我还查到你的办公室在 17 楼,你可以去看一下。」
「走啊,狗蛋,我们去看看。」
于是我又跟着李狗蛋,上了 17 楼,一间超大的办公室,我的工牌就放在办公室的桌子上,一点灰尘没有,看来是每天都有人来打扫。
「霍~原来在这里!李小七副总裁,牛逼啊兄弟。」黄毛拿着我的工牌说道。
这反倒更让我奇怪,大姐安排好了一切事情,为什么就是不见我。
后续的半个月,我便开始接触着公司的业务。
我一直想见大姐,但没人告诉我,怎么样才能找到她。
打电话给阿武叔好几次,一说到我要见大姐,他就开始支支吾吾。
那天下班后,我拉上黄毛,直接去了金太阳 KTV,堵在了阿武叔办公室门口。
大概耗到了晚上十点左右,阿武叔终于开了门。
「也是拿你没办法,走吧,带你去见大姐。」阿武叔整理了一下自己西服,气势一下子就变了,像极了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
还是那辆奥迪 A6,阿武叔一言不发,车子在城中村里穿梭,并没有出村。
10 分钟不到,阿武叔淡淡说了句:「到了,就是这里。」
一栋特别普通的楼房小院,门口站着两个兄弟,阿武叔前去打了个招呼,他们便打开了大门。
我跟在阿武叔身后,既期待又疑惑,为什么大姐不让我见到她。
「你在这等着。」阿武叔让我站在院子里,不要进去。
「嗯。」我回应道。
大概过去了五分钟,我已经有点不耐烦了。
「进来吧。」阿武叔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我依言进了客厅,阿武叔的身影在客厅里显得异常高大,他站在一个人的身后,那人似乎坐在轮椅上,阿武叔推着她缓缓向我走来。
等到走得近了,我才慢慢看清楚,那竟是大姐!
我想过无数种再见到大姐的情形,也想过很多种她不见我的原因,但唯独让我没想到的是,大姐如今,坐在了轮椅之上。
「大…大姐?」我有些难以置信,跪倒在大姐跟前。
大姐身上穿着居家的浅蓝色衣服,短发自然的垂下来,气质上少了几分凛冽,多了不少苍凉和衰老。
不知为何,我的鼻子一下子就酸了。
「大姐…为什么会这样?」我问道。
大姐轻笑:「都过去了,不重要。」
「当然重要!阿武叔,你告诉我是谁做的?」
阿武叔叹息了一声:「告诉你又怎么样,确实都过去了。」
「可是…可是大姐她。」
我还想再说什么,大姐忽然打断了我的话:「算了,狗蛋,这事咱不提了。」
我感觉自己的语气里已经带有哭腔:「大姐,我现在不叫狗蛋,我叫李小七!」
大姐轻笑道:「李小七,不错。」
我感觉大姐好像变了许多,我从兜里拿出一盒烟,递给大姐。
「大姐,这是我专门找到的老款新安江,给您。」
大姐看着香烟的盒子,有些出神,不多时,她抽出一个眼,夹杂食指和中指之间:「阿武,给我点烟。」
阿武叔给大姐点燃了香烟,大姐狠狠抽了一口。
「真怀念这烟的味道。」大姐淡淡道。
「阿武,帮我摆个二郎腿的姿势出来。」
「我来吧,大姐。」
我轻轻地拿起大姐的右腿,将它架在了大姐的左腿之上,那两双无力的腿任我摆弄,但我仍然记得,当年它们是何等的有力量。
大姐忽然问我:「小七,你跟着我,多少年了?」
「11 年了,大姐。」
「11 年,真快,你今年 18 了吧。」
「嗯。」
「很好,那有些事,我也可以放心交给你了。」
「大姐放心,李小七必定不会让你失望。」
大姐笑了,笑得很是坦荡:「小七,让我失望没关系,重要的是,别让兄弟们失望就行。」
「是,我一定努力不让兄弟们失望。」
「公司去过了吗?」
「去过了。」
「那就行,以后少往这跑,多待在公司,多帮助你武叔。」
「嗯。」
「小七啊,你推我出去看看。」
「好。」
我将大姐从房子里推到了门外,夜空下,远处的高楼大厦灯光闪烁,背后的城中村也是喧嚣无比。
「11 年前,那对面,还是一片荒田吧。」大姐看着对面的高楼大厦,忽然说道,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问我。
「那时候,我总觉得吧,要是村子里的人,都能住进自己的房子,那我就很满意了。」
「但是没想到,要实现那样的理想,那么难。」
「小七?」大姐叫我。
「我在呢。」
「你的理想是什么?」大姐问我。
「我说出来,大姐你别笑。」
「怎么会,你说吧。」
「我最大的理想,是能够拥有很多很多手下,这样,我跟谁打架,我都不会输。」
大姐的确没有笑话我,反而问我:「我以前的手下是不是很多?」
「当然了大姐,你现在的手下也很多。」
「可是你看,小七,我还是输了。」
「大姐,这……」
我不知再说什么,一阵清风吹来,让人觉得有些寒意。
良久,大姐道:「起风了,你回去吧,小七。」
终于看到了大姐,我也算是了却一桩心事。
「大姐,我下次再来看你。」
「去吧去吧,记得我跟你说的话就行。」
坐在阿武叔的车里,从后视镜里我能看到大姐还是坐在轮椅上,直到我看不见她。
汽车一路飞驰,好像连同着过去的时光,统统被我甩在身后。
我问阿武叔:「阿武叔,你为什么,一直跟着大姐啊?」
「这个说来可就有意思了,年轻的时候啥也不懂,可能因为大姐就叫大姐,这个名字,听起来很酷!」
阿武叔说完自己都笑了,我也跟着他一起笑。
确实,大姐就叫大姐,这个名字听起来很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