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岁那年,知道了我舅妈原来是被拐卖到这里的。
那天晚上,我去柴房给她送饭,她塞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另外一个城市的地址。
舅妈趴在我耳边,哆哆嗦嗦地说:「这是我以前的家,你救救我吧。求求你了,救救我吧。」
我看着她布满血丝的眼睛和嘴角流下的涎液,惊恐地跑出了柴房。
身后传来了舅妈的哀嚎:「这里每一个人都得死!都得死!」
1
三舅家住在苏北农村,一个叫「后洼寨」的地方。他家院子里有一个柴房,我平时从来不敢靠近那里,因为里面关着一个疯女人。
她瘸了一条腿,脚踝上还拴着一条铁链。每次靠近那里,都能听到她拽动铁链的声音,还有「呵哧呵哧」的喘息声,就像动物一样。
那是我的舅妈,但我从来没叫过她。
他们说,舅妈是一个神经病,所以得用铁链拴起来,要不然就会发疯。有一次过年回老家,我看到三舅打她,解下腰带,用皮带扣那一端没头没脸的抽,舅妈一边哭一边往前爬,发出杀猪一般的惨叫。
可是铁链子就那么长,她爬到柴房门口,就再也爬不动了。
三舅一边打还一边骂:「跑!再跑,把你另一条腿也打断!」
我的表弟龙龙就坐在那里,嘴里啃着鸡爪子,若无其事地看着他妈挨打。我吓得魂飞魄散,急忙跑出去喊人,我妈听到动静,急忙赶过来抱住三舅,「哥,停手吧!再打就把人打死了!」
「打死这个畜生!养不熟的白眼狼!吃了我这么多年的饭,还想着往外跑!」
三舅一把将我妈推开,继续抡起皮带没头没脸的抽。我妈没办法,只能转过身,紧紧捂住我的眼睛。
那天的殴打持续了至少半个小时,三舅停手的时候,腰带上溅的全都是血。舅妈趴在地上哼哼着,时不时地抽搐一下。
而就在这时,让我震惊的一幕出现了。
她的亲生儿子龙龙走到她身边,蹲下来,拽起她的头发问:「还跑不?」
舅妈没有回答。
龙龙提高嗓门又问了一句:「我问你还跑不?」
舅妈的脸上全都是血,两只眼睛肿成了一道缝,嘴里咕哝了一句什么,带着血沫子。
龙龙松开了她的头发,嫌弃地拍了拍手,「再跑,打死你也活该。」
那年我十岁,龙龙比我小几个月,但我从骨子里惧怕这个弟弟。
三舅打完人后,重新扎上腰带,连血都不擦,就回屋里打麻将去了。
牌桌上,一个秃头男人笑着说:「你知足吧,别不知好歹,人家不管咋说还给你留了个娃。不像我那个婆娘,嗨……说起来都晦气。」
三舅抽着烟,表情颇为自得,「你就是下手太轻了,这女人就得打。打出来的媳妇,揉出来的面!」
「你以为我打得少,她那只眼睛是咋瞎的?就是被我打的!谁能想到这婆娘属狼的,心这么狠,操!白瞎了我当初花的两千块钱。」
三舅忽然俯下身子,神秘兮兮地问:「生几个了?」
「三个了。」秃头男人手里捏着一张麻将,恨恨地搓着,「生一个,掐死一个,女娃娃也就算了,关键中间还有一个男娃……你说这当娘的,心怎么这么狠。」
秃头男人叫常栓,他的婆娘我见过,一只眼睛是瞎的,上面有一道疤,像是被什么东西砍的。她有时候在院子前头挖野菜,看到我,会抬起头笑一下。
那女人长得很秀气,虽然瞎了一只眼睛,看上去一点也不狰狞。但她的心却像钢铁一般冰冷,每生下一个孩子,都会亲手掐死,已经连续掐死了三个。
直到很久之后,我才明白她为什么有那么大的恨意。这女人刚被卖过来的时候,誓死不从,常栓全家人出动,剥光了她的衣服,有人按住她的手,有人按着她的腿,常栓就在众目睽睽之下……
据说,为了防止她咬舌自尽,常栓还往她嘴里塞了一块破抹布。
舅妈也知道这些事情,但她终究没有这么心狠,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下不去手。
2
那年夏天放暑假,我又回后洼寨去玩。舅妈依旧被锁在那个柴房里,臭哄哄的,离老远就能闻到一股味道。
三舅把剩饭盛出一碗来,让龙龙给他妈送过去。可是龙龙嫌柴房太臭,不愿意去,就让我过去送饭。
我向来对舅妈是恐惧的,因为自打我懂事起,就知道舅妈是一个神经病,她不仅喜怒无常,而且就像动物一样,连话都不会说。她每天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不停地拽动脚踝上的铁链,「哗啦哗啦」,像妄图解开封印的魔鬼。
所以我连连摇头。
「怕啥!」龙龙推了我一把,「你怕她干啥?」
「她是你妈,你不用怕。可我不敢。」
「有啥不敢的,就是一个疯女人。」龙龙把饭碗塞到我手里,说,「你要不放心,拿着棍子进去。」
于是,我拎着一根棍子,心惊胆战地进了柴房。舅妈听到响动,抬起了头,发现是我,这时,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她木然的眼神里忽然有了一丝波动。
我放下碗就要出去,舅妈忽然朝我招了招手:「小乾,你过来。」
我愣了一下,原来舅妈会说话呀。我还以为她就是一只动物,只知道喘息和嚎叫。
我转过头看着她,黄昏的阳光从门缝里映照进来,让她蓬头垢面下的五官清晰了起来,其实舅妈并不丑,只是太脏了,如果好好收拾一下,那应该是一张很漂亮的脸。挺俏的鼻子,温柔的眼神,这个时候的她,就像一个慈母般让人感到温暖。
我不自觉地就走近了她。
忽然,她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腕,眼神一下子变得凌厉起来,仿佛里面要射出万道金光!紧接着,她把一个皱巴巴的纸团塞进了我的手心里。
我没料到会有这种变故,一下子呆在了原地。舅妈把我抱在怀里,贴在我耳边哆哆嗦嗦地说:「这是我原来的家,小乾,你救救我吧,求求你了,救救我吧……」
我看着她布满血丝的眼睛和嘴角流下的涎液,惊恐地大叫了一声,猛地挣脱了她,逃命似的跑出了柴房。
身后传来了舅妈撕心裂肺的叫声:「这里每一个人都该死!都该死!」
我跑到外面,惊魂未定,只觉得头晕目眩,停了半晌,才想起来手心里有一个纸团,都快被我的汗水浸透了。我把皱巴巴的纸条展开,上面用铅笔歪歪斜斜地写了一个地址,「XX 市 XX 区洪家楼大院 5 弄 32 号」,是很远很远的一个城市。
这时,三舅迎面走了过来,我急忙把纸团揣进了兜里。三舅察觉出了我的异样,问道:「没事吧?」
「没,没事,就是太热了。」我敷衍了一句,装作若无其事地走了过去,尽量不去接触他的目光。
我一直踱步到河边,看着湍急的河水,脑子里一片空白。这个时候,我才知道,舅妈不是这里的人,她原来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虽然所有的人都对她的来历缄口不言,但我已经明白了,她不是自愿来到这里的,她应该是被人卖过来的,就像一头牛,一只羊那样。
常栓的瞎眼婆娘也在河边挖野菜,为了防止她逃跑,没有给她穿鞋,她就赤着脚踩在荆棘地里。她看到了我,抬起头笑了一下,仅剩的那只眼睛在夕阳下模糊不清。天边有几朵云彩,红的跟血一样。
我的心扑通乱跳,急忙扭过头跑了。
这件事,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因为我知道,一旦我说出去了,三舅可能会把舅妈打死。
那个纸团,就一直藏在我的身上,像一个巨大的梦魇压在我的心里,让我夜夜惊醒。我挨完了一个暑假,回到了县城,第一件事情就是把那个纸团丢进了门口的垃圾桶里。
但是那天晚上,我还是从梦中惊醒了,舅妈凄厉的嚎叫声仿佛从枕头里传了出来,直直地扎进了我的耳朵。
我光着脚跑下床,哭着去门口翻那个垃圾桶。那个垃圾桶好臭啊,跟舅妈身上散发的味道一模一样。我的两只手黏糊糊的,终于在最下面找到了那个纸团。
第二天,我去邮局寄了一封信,按照纸条上那个地址。信里面什么都没有写,只留了一个舅妈现在住的地方。
但我没想到,这一封信,却酿成了一场弥天大祸。
3
半个月后,一辆面包车在凌晨时分悄然开进了后洼寨。
村里大部分人还在睡着,太阳还没有升起来,整个村落笼罩在一片静谧的薄雾中。
从车上下来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头发灰白,戴着眼镜,他小心翼翼地按照提前打探好的路线行进着,不敢弄出一点动静。没过一会儿,他来到了关押舅妈的柴房前,打开了门,一股积郁许久的臭气扑面而来。
男人没有掩鼻,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没想到曾经一个风华正茂、青春逼人的女孩,能被折磨成这个样子。
舅妈看到男人,猛地张大了嘴巴,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男人急忙捂住了她的嘴巴,示意她不要发声,两个人就这么抱头痛哭着,却只敢流泪,不敢发出一点动静。
哭了一会儿,中年男人用钳子剪断了铁链,扶着一瘸一拐的舅妈直奔面包车而去。刚上车,司机就立刻发动了车子,想赶紧离开这儿。
汽车开出没多远,忽然从斜刺里冲出一个人来,她赤着脚,像风一样奔跑,哪怕脚底被砾石磨的全都是血,她也毫不在乎。终于,她追上了面包车,拼命地拍打着车门。
舅妈转过头,看到了在车外狂奔的瞎眼婆娘。她急忙道:「停车,这个姑娘是跟我一起卖到这里的,我要带她出去。」
车子停了下来,瞎眼婆娘上了车,在那一刻,她感觉自己是在大洪水来临之时登上了诺亚的方舟。
两个受尽折磨与蹂躏的女人,在诺亚方舟上抱头痛哭,喜极而泣。
但她们高兴的太早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瞎眼婆娘耽误了时间,或者是村里的人早有防备,总之,面包车还没有开到村口,就被拦了下来。好几个拿着铁锹的村民逼停了汽车,用力敲打着车窗,气势汹汹地喊道:「下来!下来!」
中年男人见状,急忙吩咐司机道:「快,开车,千万不能停,冲出去!」
但司机不敢再往前开了,一个老太太颤巍巍地走到面包车前,就地躺了下来。那意思很明显:想走,就先从我身上轧过去。
瞎眼婆娘急得大叫:「轧过去!轧过去!」
可司机哪里有胆?他只能熄了火。
他们万万没想到,为了防止被卖过来的女人逃出后洼寨,这些村民早已经形成了一套完善的防备机制。此刻面包车被前后夹击,插翅难逃。
车子被拦下来之后,村长带着保安队也赶了过来,队长就是那个叫常栓的秃头。常栓看到瞎眼婆娘,气得仿佛要吃人一样,狠狠拽着她的头发,像拖死狗一样把她拎到了身后。
三舅也闻声赶了过来,将舅妈从车上拽下来,二话不说,先是一耳光扇了过去,直接抽的舅妈瘫坐在了地上。
中年男人见状,急忙上去护住舅妈,怒吼道:「你想干什么!你知道她是谁吗!」
「她是谁?她是我媳妇!」三舅嘬着牙花子问:「你又是谁?」
「我是她导师!」
「导师?」
「她是交大的核反应堆工程学博士!被拐卖的时候,还承担着两个『八五』、『九五』攻坚项目,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如果她能顺利毕业,完成项目,会成为核反应建设领域的一流人才,甚至可以凭这个成就问鼎诺贝尔物理学奖!可在你们眼里,她就只是一个生育工具,一个用来生孩子的机器,还被你们摧残成了这个样子……」男人说着说着,就开始涕泪横流,「她的父母因为伤心过度,都已经去世了,死前还一再嘱咐我,如果有希望,一定要找回孩子,可他们怎么能想到,自己的姑娘已经被你们弄成了这个样子……你们还是不是人啊……」
「什么核反应不反应的,她是我花了两千块钱买来的,就是我媳妇!她要敢跑,我就往死里打!」三舅指着男人说道:「你给我松手,要不然连你一块打!」
这时又从车上下来两个穿制服的人,说:「我们是属地的打拐办工作人员,这两个女人,我们必须要带走。」
村长站了出来,挡在两名工作人员面前说:「人你们不能带走。」
「为什么?」
「因为他们都有结婚证,是合法夫妻,政府都承认的。」
「结婚是需要自愿的,你看她们是自愿的吗?」
「那也不能带走,有证在,你们就别想动她。」
「我警告你们,拐卖妇女可是犯法的,你们都要负法律责任!」
「犯个屁法!」一个后生叫起来,「我妈就是买来的!她犯法了吗?她犯了什么法?」
打拐办的人拿出手机,说:「我们来之前,已经联系了当地派出所,你们最好立刻放人,否则后果自负!」
「派出所?」秃头常栓大笑起来,「派出所所长二噶子就是这村里的人,是我表哥,你看他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打拐办的人面色一变,用手机拨了一个号码出去,电话通了,可对方「嘟嘟」响了几声,竟然给挂掉了。
常栓见状,得意地笑了:「别说派出所了,今天你们就是把天王老子找来,也不好使!」
打拐办的人兴许这种情况见得多了,无奈地收起手机,又道:「这样吧,你们买女人花了多少钱,我们加倍赔偿,人先让我们带走,行不行?」
「当然不行!」常栓脖子一梗,「这不是钱的事!这是坏了规矩!」
「规矩?」
「买回来的媳妇,绝不能离开后洼寨,这就是规矩!你们花钱就把人买走了,以后哪个婆娘还能安心在这里生娃?」
舅妈的导师悲愤交加,一头就朝他们撞了过去,「我跟你们拼了!」
「还敢动手?」常栓见状立刻来了劲,「给我打!」
一个大学教授,再加上两名打拐办的工作人员,哪里是这些彪悍村民们的对手,不一会儿就被打得满脸是血,狼狈不堪。
舅妈见状,急忙扑上去护住导师,大声叫着:「别打了!别打了!我不跑了!我错了,我再也不跑了!」
村民们这才停了手。舅妈哭着对导师说:「老师,你们走吧,别管我了,你们快走吧……」
导师的眼镜都被打掉了,满头满脸的血,身上全是脚印子。他紧紧地握着舅妈的手,呜咽着,把头扎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就这么无声地哭泣着,为自己的无力,为那个成绩优异的姑娘,为自己受尽凌辱的学生,为所有发生的一切……
4
打拐办的人和导师无功而返,后洼寨再一次捍卫了他们的传统荣誉。
赶走解救者后,舅妈和那个瞎眼婆娘被拎到了村委会前的打谷场上,那是村子的中心地带。这两个妄图逃跑的「白眼狼」,必须受到严厉的惩罚,以儆效尤。
打谷场上挤满了人,大家就像在菜市口看处决犯人一样,个个都伸长了脖子。舅妈和瞎眼婆娘被吊在一棵大槐树上,晃悠悠的,像两个吊死鬼。
三舅和常栓各拿了一条鞭子,对着吊起来的自家女人狠抽,声音「啪啪」的,清脆极了。两个女人身上很快就布满了血痕,一开始她们还大声哀嚎,到最后,连哼唧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些鞭子抽在身上,就像轻风拂过山岗,灵魂都已经麻木了。
有人心软,看不下去,便对龙龙说:「去劝劝你爹吧,别打了,再打就把人打死了。
没想到龙龙却啐了一口唾沫,「呸!天天给她吃,给她喝,还想着往外跑,养不熟的狗,打死活该!」
鞭打持续了二十多分钟,直到两个男人打累了才罢手。此刻,这两个女人身上穿的衣服都已经被抽烂了,一缕一缕地挂在身上,裸露着乳房和胴体,就这么赤裸裸地展示在所有人面前。
但她们已经顾不上什么羞耻,疼痛的麻木让她们无暇思考这些生而为人的意义。
瞎眼婆娘忽然笑了,她咧开嘴,说了一句什么。
没有人听清她说了什么,但都看到她张开了嘴。
常栓也注意到了这个奇怪的举动,他走到树下,拿鞭子指着瞎眼婆娘问道:「你说什么?」
她又张了张嘴,声音却细不可闻。
也是,已经被打成了这样,哪里还有力气讲话。
常栓打够了,也出完气了,便把女人放了下来,将耳朵凑近过去问:「你刚才说什么?」
瞎眼婆娘突然一口咬在了他的耳朵上,死死不撒嘴,喉咙里还发出低沉的呜咽声,就像一条疯狂的斗狗。常栓疼的大喊起来,「救命啊!救命啊!快拉开她!拉开她!」
众人一拥而上,却死活拉不动这个女人。她就像长在了常栓身上一样,牙齿和对方的肌肉融为了一体。当大家终于把她拽开的时候,常栓的整个耳朵已经没有了,只剩下了一个血窟窿。
常栓哭爹喊娘般大叫起来,瞎眼婆娘又用力嚼了几下,才把他的耳光吐了出来。
接着,满口鲜血的她抬头看向了吊着的舅妈,那只仅剩的眼睛忽然睁大了,变得熠熠生辉,散发出五彩的光芒。
也许,在这灿烂的光芒中,她已经回溯了自己的一生。
「不……」舅妈拼命地摇着头。
瞎眼婆娘最后笑了一下,对舅妈说了一声「谢谢」,接着张大嘴巴,朝着树干突出的一节枝桠猛地撞了过去。那根坚硬的枝桠从她的口中进入,又从她的后脑探出,看上去没有任何阻力,就像滚烫的热刀划开松软的奶油。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震惊了,几个小胆的急忙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这是常栓最晦气的一天,自己的一只耳朵没有了,婆娘也没有了,更关键的是,这个婆娘直到死,也没有给他留下一个种。
常栓拿破席裹了瞎眼婆娘,丢到了后山的荒地里。他一边走,一边哭,不知道是心疼自己的耳朵,还是心疼当初花的那两千块钱。现在买个女人不比以前,花一两千就能买个姿色不错的,现在随随便便就得万把块钱。他们家这香火,看来真的要绝了。
那天下午,我妈接到一个电话,是三舅打来的,说让她回老家商量什么事情。因为那天是周末,我妈便带着我回去了,可回到老家,才发现三舅另有企图。
他是准备好了兴师问罪的。
「是不是你?」三舅指着我问,「替你舅妈通风报信的,是不是你?」
「不是我,我不知道。」我断然否认道。这种事情,我怎么敢承认。
「就是你!」龙龙忽然指着我叫道,「我那天看见他从柴房出来,手里就一直攥着个纸条,还鬼鬼祟祟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事!」
三舅闻言,额头上青筋暴跳,往前逼了一步,狠狠地盯着我,「小乾,到底是不是你,给我说实话!」
我吓得「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我妈急忙护住了我,将我挡在身后,「哥!你这是干啥呢!你看把孩子吓的!」
「你躲开!我今天一定要问个清楚!」
「你有什么好问的!你们自己干着什么缺德事,心里不清楚吗?在这逼孩子干什么!」
「缺德事?什么叫缺德事?」三舅咆哮起来,「我要不这样,咱们家就得绝后!」
「绝后就绝后!」我妈也叫起来,「你是有王位要继承吗?还是你的基因太优秀了,必须得遗传下去?你绝后了,天会塌吗?」
三舅气懵了,抄起扫帚竟然要跟我妈动手,就在这时,柴房里突然传出了凄厉的嚎叫声,还有铁链子「哗啦啦」的声音。三舅正有气没处撒,拎着扫帚就冲柴房去了,「疯婆子,就欠打!」
打开柴房门,只见舅妈蓬头垢面,双眼通红,像犯了癔症一样,拼命地拽着脚上的铁链子。看到三舅进来,她忽然说起了胡话:「三日五星闯地龙,偏见太岁犯人中……」
「啥?」三舅皱起了眉头。
舅妈瞪着惊恐的眼睛看着他,「三天之内,你必有血光之灾!」
三舅大怒,抡起扫帚就往她身上抽,一边抽一边骂:「你咒我呢!让你胡说八道,让你胡说八道!」
舅妈被抽的东躲西藏,一边嚎哭,一边凄声尖叫,「我没胡说八道,我看见了,我全都看见了……」
狠抽了一通解气,三舅才悻悻地离开了柴房。谁都没有把舅妈的疯话当回事,可是第三天的时候,三舅骑着自行车去镇上赶集,没想到车胎爆了,一头扎进了沟里。额头被豁了一个大口子,摔的满脸都是血。
在那一瞬间,恐惧的战栗超越了肉体的疼痛,三舅脑中一片空白,只想起了舅妈在疯癫时说的那句话:「三日五星闯地龙,偏见太岁犯人中……」
三天之内,血光之灾,这句话竟然真的应验了。
三舅觉得这不是巧合,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只手,将他推进了沟里。他无法解释这种超自然现象,只是觉得,那个疯癫婆娘的眼神跟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5
在农村,历来有种说法,一些女人受了刺激,或者是大病一场之后,就会被「仙家」附体,从而就有了测算吉凶、未卜先知的能力。
这种女人,有一个专属名词,叫做「司婆」。
上一任司婆已经死去很多年了,没想到,时隔多年,这个宿命会落到一个外地女人身上,而且还是一个买来的女人。
在农村,这种事情是传的最快的,关押舅妈的那间柴房,一下子成了全村人的信仰圣地,每个人都趋之若鹜,期望能面见仙缘。舅妈疯癫的模样被视为天生异相,就连柴房里那股难闻的味道也被当作了不同凡响的神谕。
三舅没料到会出现这种局面,不过他很快反应了过来,开始收费,明码标价,并且严格控制每天会面的人数。这是稀缺资源,利用好了可以赚一大笔钱,天上掉下来一个大馅饼,三舅快被幸福砸晕了。
舅妈虽然疯疯癫癫的,但她算命应该还是很准的,要不然也不会有这么多人络绎不绝地来找她。这玩意,靠的就是一个口碑。
每当有人问事,舅妈就会浑身抽搐,白眼上翻,这是「请神上身」的一个仪式,上完身,她就开始说一些不着四六的话,但在问事的人看来,这些话的每一个字都说进了他们的心坎里,极其灵验。甚至王麻子家的两头牛走丢了,舅妈都精准地预测出了「后山往北十里地」的位置。
按照舅妈的指示,王麻子果然找到了自家丢失的牛。
因为这事,三舅在村里腰杆挺的倍儿直,连村长见了都得给他递烟。不过村长毕竟年龄大了,见多识广,便私下里对三舅说:「我听说这司婆请神啊,无非就是五大仙家,狐、黄、白、柳、灰,你家婆娘请的是哪一路?」
三舅抽着烟,不屑一顾地道:「管她请的是哪一路,只要是灵验不就成了吗。」
村长低声道:「这事来的蹊跷,我是担心她别让乱七八糟的什么东西附了身,中了邪。」
「还有这说法?」
「可不是嘛,有些胡神野鬼,专挑八字弱的人上身,根本不是什么正经仙家,弄不好,会遭大殃的!」
「村长,想多了吧。」三舅拍了拍他的肩膀,「咱们这么多大活人呢,还怕这个?」
虽说舅妈成为了「司婆」,但她的待遇并没有什么好转,依旧是锁着铁链,住在暗无天日的柴房里,人们对她的敬畏并不足以改变她的处境。
眼看三舅的「生意」搞得如火如荼,最眼红的就是常栓了。他跟三舅同一年买来的女人,可是自己连一个种都没有留下,最后女人没了,自己还丢了一个耳朵。
「操,同人不同命啊。」常栓塞给三舅一张票子,「我今天也问个吉凶。」
「都是兄弟,免了免了。」三舅也知道他的难处,又把票子推了回去。
「那……谢了啊,改天我请喝酒。」常栓满脸堆笑地进了柴房,关上门,看着呆呆坐立的舅妈问道:「嫂子,我今天来呢,主要就是想问问,我们老常家这香火还能续上吗?」
舅妈听到问询,浑身抽搐,白眼上翻,开始「请神上身」。过了片刻,她猛地低下了头,冷冷地看着常栓,却跟平日里不同,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狠狠地盯着他。
常栓觉得奇怪,便又往前凑了凑,「嫂子?」
舅妈突然暴起,一把抓住常栓的脑袋,就朝他另一只耳朵咬去!常栓刚丢了一只耳朵,纱布还没拆呢,要是另一只耳朵再没了,他可就没脸出来见人了。
常栓有了前车之鉴,一看舅妈奔着他这只仅存的耳朵就来了,当下就是一个激灵,抱头鼠窜,捂着脑袋就地滚出老远。舅妈拼命往前扑,无奈脚上拴着铁链,刚到门口就停住了,挣的铁链子「哗哗」直响。
常栓惊出了满头汗,逃也似地跑了出去,逢人便说舅妈疯了,要咬掉他的另一只耳朵。事情传到了村长那里,他觉得有些蹊跷,于是决定亲自前来一探究竟。
村长还是有些规矩的,他进了柴房,先恭恭敬敬地给舅妈上了一炷香,然后问道:「敢问您是哪路仙家?还请明示,我们也好立碑立传,传颂您的功德。」
舅妈牙关「咯吱」作响,浑身抽搐,翻着白眼,片刻之后才安静下来,她低下头,喃喃地说:「你们得让我走……」
「什么?」村长没听清楚。
舅妈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他,「你们得让我走!放我出去!离开这里!要不然这个村子会倒大霉!所有人都得死!」
村长看着舅妈愤怒的眼神,似乎明白了什么。
离开的时候,他又嘱咐了一句三舅:「把你家婆娘看紧点,别让她又跑了,我看她是贼心不死。」
6
附在舅妈身上的「仙家」似乎很讨厌这个村子,因为她「请神上身」后,时常会降下毒咒:「放我出去,要不然这个村子会倒大霉!所有人都得死!」
众人虽然敬畏司婆,但对这句话半信半疑,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被卖过来的女人能离开后洼寨,哪怕她是司婆,也不能破了这个先例。
但时间长了,大家都有点人心惶惶。
三舅也顾不得赚钱了,他抄起皮带,对舅妈进行了有史以来最狠的一次毒打,一边打一边骂,「吃我的,喝我的,还想着跑,我打死你这白眼狼!」
剧烈的鞭打声和舅妈的惨叫声把附近的村民吸引了过来,有几个就上来劝三舅,「别打了,她是司婆,身上又有仙家,你小心别把仙家惹怒了呀。」
「我管他什么仙家!只要是想往外跑,就是玉皇大帝也不好使!」三舅的皮带甩的「啪啪」直响,把舅妈打的鬼哭狼嚎,直到自己脱力了才罢手。
打完之后,三舅关上了柴房门,还上了锁,只有送饭送水的时候才能打开。至此,他宣告了舅妈「司婆」生涯的彻底终结。
当柴房门被锁上的一刹那,蜷缩在黑暗里的舅妈发出了一声异常凄厉的嚎叫,声如裂帛。
没有了司婆,村民的生活依旧继续,并未受到什么影响,只是隐隐有一些遗憾:好不容易请来的仙家,为何附身到一个买来的外地女人身上?本地也不是没有女人,怎么就得不到仙家的青睐?
至于舅妈发过的毒咒,他们很快就抛在了脑后。显然,他们不知道有个成语叫「一语成谶」。
谶语成真的那天,是在一个周末的晚上,因为爸妈都出差,我暂时寄居在了后洼寨。
村里人都聚集在了小广场上,那里拉了几盏电灯,三三两两的人就聚在灯泡下面打麻将、推牌九。还有一些老娘们拿着蒲扇坐在一起乘凉,说着些张家长李家短的闲话。
我跟几个年龄相仿的孩子也在小广场上玩耍,正嬉闹间,忽然看见常栓神色慌张地跑了过来,冲着三舅就喊:「糟了,你家婆娘跑出来了……」
三舅在推牌九,刚输了几把,正是懊恼的时候,一听到常栓聒噪,就忍不住的烦闷,「你说啥呢?谁跑出来了?」
「你家婆娘啊,从柴房里跑出来了!」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常栓往后一指,「你看,那是谁?」
远处黑暗的影影绰绰中,果然有一个人影走了过来,还一瘸一拐的,脚上拴着一条铁链,拖在地上「哗啦啦」的响。三舅正愁没处撒气呢,折下一根藤条就走了过去,「熊娘们胆子大了,敢自己出门了!」
没想到常栓一把拉住了三舅,嘴唇哆嗦着说:「你,你先别过去,我觉得这婆娘有点不对劲……」
「有啥不对劲的!抽一顿就老实了!」三舅一把推开常栓,径直走了过去,甩起藤条就要抽,却冷不防舅妈伸出了手,一下卡住了他的脖子,竟然单手将他举了起来!
这一幕瞬间震惊了所有人!
舅妈就那么单手举着一个成年男人,一步一步地朝小广场走了过来。三舅双手握住她的手腕,两条腿急得在下面乱蹬,可是无济于事。就这样一直走到电灯下面,待大家看清舅妈的模样后,都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只见她双眼全是眼白,没有一点黑色,嘴唇微微张着,似有涎液从嘴角流下,脖子上布满了青筋,像树叶的脉络一样凸起,喉咙里发出「呵呵」的喘息声。她手臂上的肌肉虬结,那指甲,已经慢慢地嵌进了三舅的脖子里。
三舅两腿狂蹬,双手不停地拍打着扼住喉咙的手臂,可是尖锐的指甲还是缓慢且坚定的朝着他的颈椎推进。大约有五六秒钟的时间,三舅突然不动了,一下子蹬直了双腿,只听「扑哧」一声,鲜血四溅,舅妈竟然生生捏穿了他的喉咙。
不知道是谁发出了第一声尖叫,所有人都开始四下逃窜,舅妈扔下三舅的尸体,慢慢弯下腰,骨节「咔咔」作响,摆了一个短跑启动的姿势,接着,她一下子窜了出去,速度出奇的快,在小广场上纵横驰奔,像是蜘蛛猎杀飞虫一般,捕捉着这些惊慌失措的人。
她凌空高高跃起,在灯光的照耀下,就像一只夜鸮,猛地扑到一个人身上,抓住他的脑袋或者喉咙,只用几秒钟就可以捏爆。我第一次听到脑袋爆裂的声音,「噗噗」的,就像熟透的西瓜炸缝一样。
刚刚还一片祥和的小广场,顷刻间变成了人间炼狱,地上到处都是流淌的血和脑浆。村长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他抄起一把镰刀,狠狠地扎进了舅妈的后背。
舅妈怔了一下,站直了身体,右手向背后伸去,扭曲成了一个诡异的角度,竟然抓住镰刀拔了下来。然后,她慢慢转过身来,因为刚才剧烈的打斗,她身上的衣服已经破掉了,几乎是裸露着上身——在昏黄的灯光下,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她胸前竟然还长着另外一张脸!
那张脸有巴掌般大小,长在两乳之间,眼鼻口齿俱备,但诡异的是,这张脸只睁开了一只眼睛,另外一只紧紧闭着,上面还有一条疤痕。
这,这不就是那个瞎眼婆娘的脸?
看着村长惊恐的眼神,我明白了,舅妈真的被「仙家」附了身,但附她身的不是狐、黄、白、柳、灰,也不是什么鬼神精怪,而是那个瞎眼婆娘。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村长惨然一笑,捡起地上的镰刀,搁到自己喉咙处,接着使劲一划,半个脖子都被切开了。
舅妈跨过村长的尸体,缓缓向前走去,脚上的铁链沾满了血,与地面摩擦的声音也没那么刺耳了。在她面前,跪着两腿如筛糠一般的常栓,正在不停地磕头,像捣蒜一样,「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我就是想给老常家留个后,我错了,饶了我吧……」
舅妈伸出手,揪住常栓另一只耳朵,像撕手纸一样撕了下来。常栓痛的张口大叫,但这叫声又戛然而止——舅妈将耳朵塞进了他的嘴里,接着一直往下塞,直到整个胳膊都伸进了他的腹腔。
大部分内脏都从他的下体被挤了出来,摊在身下,像一堆排泄物。
我不知道村里有多少人逃了出去,短暂的惊厥过后,我也开始了逃命,跑回三舅家里,四处寻找着可藏身的地方。不知道过了多久,门被慢慢地推开了,拖着铁链的舅妈走了进来,她在黑暗中站了片刻,突然伸出手,从角落里揪出了一个人来。。
「妈,是我!妈妈,你别杀我!」龙龙大叫起来,原来他也藏在这里。
舅妈的手放在龙龙的头上,摩挲许久,也许是在做心理斗争。但毕竟母子情深,她终于收回了手,慢慢将龙龙推开了。
而就在她转过身的一刹那,龙龙竟然抄起一把剪刀,狠狠地扎在了她的身上,「杀死你这个老妖怪!你害死我爹,我杀了你!」
舅妈悲喝一声,握住了龙龙的脖子,只听「咔吧」一声轻响,他就像一截面条一样,无声地软了下去。
我躲在墙角里,大气也不敢出,泪流满面地看着舅妈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外面着起了火,在火光的映照中,舅妈全身是血,双眼惨白,比我所有能想到的怪物都要可怕一百倍。
我连哭的勇气都没有了,只是任凭眼泪随意的流。
舅妈却没有攻击我,她朝我伸出了手,手中攥着那把剪刀,喉咙里挤出了含混不清的声音:「杀了我……小乾,杀了我……」
舅妈惨白的眼睛里,正在往外流泪,红色的血泪。在她胸前的那张人脸上,仅有的一只眼睛大睁着,也在流泪,红色的血泪。
「小乾,杀了我……」
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间明白了她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愤怒和哀鸣。在那一瞬间,我仿佛长大了,体会到了一个成年人内心深处彻骨的悲伤。我接过剪刀,朝着她就捅了过去。
我不知道自己捅了多少下,直到舅妈的尸体倒在地上不再动弹,鲜血将我全身浸透,我才麻木地停手。
7
黎明时分,警察封锁了村子,每一个进来的民警看到这里的景象,都会忍不住呕吐起来。每踩一脚,都混合着脑浆、血液以及滑腻的内脏,像是进了屠宰场一样。
据我后来了解到的名单,凡是参与过拐卖妇女的人,全都死了,无一幸免。
后洼寨一下子少了大部分的青壮劳力,几乎变成了一个空村。那些侥幸活下来的人也被吓得精神失常,从此以后便远远地搬离了这里,甚至终生都不敢再踏足苏北地区。
舅妈的尸体被火焚烧了,成为了一截焦炭,唯有脚上的那条铁链还能标识出她的身份。警方从她尸体上没有提取到任何有用的线索,他们得到的唯一有价值的东西,就是幸存者的口供。
幸存者们的口供虽然一致,但实在太离谱了,根本无法作为结案的依据。一个警察走过来,蹲在我面前问:「小朋友,你几岁了?」
「十岁?」
「那你昨天晚上看到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看到了。」我指着那截焦炭说:「他们所有人合起来,把我舅妈害死了。」
警察皱起了眉头,「可他们说,你舅妈变成了怪物?」
「没有,」我摇了摇头,「他们才是怪物。」
这桩案子因为性质极其恶劣,又过于离奇,最后只能不了了之,将档案封存入库。这么多年过去了,在午夜梦回时,我还时常被莫名的惊醒。
虽然舅妈像梦魇一样,成了我一生的阴影,但我从来没有怪过她。因为我知道,当她戴上铁链的那一刻,就已经被痛苦湮没。